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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跳舞不止的病人

    金老有些纳闷:“郑老头,最近门诊和病区的医护们都很忙,怎么才106个病人?”

    郑院长苦笑:“穿越以前,门诊每个科室都要接诊几百位病人,这点任务根本不算什么。现在……还是很有难度。”

    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问题,只要能解决都不算事儿,但架不住问题太多,而且一时无法解决。

    上山的贵女孕妇们,或者住在抢救大厅的世家病人们,都识字还有眼界,有译语人在旁边解释,加上内心的尊敬,从入院到诊治的时间并不长,可以说是非常快。

    但是,最近这批上山的“异形病人们”,绝大多数是最贫苦的百姓,连去寺庙交香油钱的能力都没有,又因为“异形”,不太能进行日常活动,还因为羞耻、愤怒和自我厌弃,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敌意。

    医院的诊治方法多半是手术,他们没有医学甚至生活小常识,每天为了吃饱和活命奔波,听了“手术治疗”的方法以后,哪怕译语人努力解释,他们还是听不懂,并且只觉得惊恐。

    即使飞来医馆顶着“神仙聚集地”的外号,他们也不愿意试;而且手术后的康复时间又长,需要静养和膳食均衡的饮食,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望。

    所以,他们看医护的眼神没有尊敬与期盼,更多的是警惕。

    直接造成现下的局面,被送上山的病人很多,留下的少。

    即使有病人愿意留下,把他们收进临时病房的第一件事情,往往是从头到脚的清洁工作,因为生活贫苦,完全没有卫生观念,头上有虱子、身上有虫子的很多见。

    而这些小虫子很难被一次性消灭,往往需要一周甚至更多时间。

    要把他们个人卫生做到能进手术室的要求,需要不少时间和精力;甚至有完成术前准备,忽然因为害怕而拒绝手术并要求出院的。

    同时,病人们普遍营养不良,在做个人卫生时还需要增加营养,改善病患体质,增加手术耐受力。

    偏偏“一口吃不成胖子”,这些全都需要时间。

    这些因素综合起来,穿越前一天半就能做完的术前检查和准备,现在需要一周甚至两周,治疗病患的时间大大延长。

    所以,完成第十项任务,远没有医护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需要更多时间、精力和医疗护理。

    金老听完郑院长的解释,除了长叹一息,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正在这时,郑院长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接通后立刻传出通话声:“您好,郑院长,我是神经内科医生凌淼,有个病人需要会诊。”

    郑院长回答得非常爽快:“会诊随便叫。”

    打电话的是神经内科女医生凌淼,昨天收了一个跳着舞走路的男病患。

    “郑院长,您能不能来看一下?”凌淼有些为难。

    很快,郑院长到了神经内科的临时病房,凌淼有些紧张地迎出来:“郑院长。”

    郑院长跟着凌淼走进去,看到一位脸庞呈灰色、消瘦

    的年轻男病人倚在窗边,手指、手腕和双腿一刻不停地小幅度扭动,病人疲惫憔悴。

    护士用宽大的保护带护着病人,等他力气耗净可以支持身体,不至于摔得太惨。

    明明累得不行却停不下来的跳舞病人,神经内科的医护们也是第一次见。

    经过译语人的沟通,这位男病患姓华名倚栏,二十四岁,是一位舞伎,十二岁就在寺庙集会上跳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凌淼向郑院长介绍,华倚栏被译语人扶进门诊大楼时,因为站在原地舞个不停,加上他已经成年就收进病房,以为是亨廷顿舞蹈病(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

    神经内科没想到能遇见这样少见的病患,主任和护士长带着医护们大查房,血常规、血生化和血氨基酸检查结果出来,报告单上箭头连着箭头,没一项是正常的,也没有可以确诊的指标。

    加做脑部ct以后,有慢性的脑部退行性变,但也不足以确诊。

    神经内科叫了风湿科会诊,加做了风湿因子等检查,本以为能把病患转去风湿科,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却意外排除了风湿引起的“小舞蹈病”。

    既不是亨廷顿舞蹈病,又不是小舞蹈病,凌淼通过译语人问华倚栏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有没有长期服用药物等等,沟通许久,没有能引发疾病的因素。

    译语人被医仙们的认真专注感动,就与华倚栏唠家常,边听边记,希望自己能出一份力,没多久就把华家的情况都问了出来,却听着既难过又心疼。

    华倚栏是国都城小有名气的舞伎,打小吃喝有度、每天不是跳舞就是练舞,偶尔被拽着陪酒,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所以,疾病诊断就这样遇到了瓶颈。

    华倚栏的妹妹华秋燕,今年二十三岁,是一位舞娘,十岁开始在寺庙集会上跳舞,大前年开始走路时就会手脚舞动,直到去年年底摔了一跤骨折,现在躺在家里,无法上山。

    好在左邻右舍的阿姐和婶子们轮流照顾,华秋燕还能凭着跳舞多年得来的积蓄,在家安心养病。

    华氏兄妹是相依为命的孤儿,妹妹不能再跳舞,华倚栏只能跳更多的舞来维持生计。

    也是去年,华倚栏走路时手脚小幅舞动,手指甲与脚趾甲很疼,以前能轻易完成的舞蹈动作一再失误,因此丢失了领舞资格,近来疼痛加剧,着力疼,不着力还是疼。

    好在,华家隔壁的阿婆和婶子很心疼,用力照顾兄妹俩,也替他们请过医工,但是不见效果。

    她们又替华氏兄妹去般若寺问吉,怎么也没想到,寺中僧人说华家受了阻咒,靠近他们的人都会发生不幸。

    这话一出来,周遭的人都听见了。

    邻居阿婆和婶子被吓得不轻,但多年的邻里互助情谊不会瞬间消失,听就听了,继续照应,完全不管旁人说什么。

    怎么也没想到,上巳节出游那天,邻居阿婆和婶子被人群挤倒,脸上、胳膊上和腿上都摔破了,有些伤口还挺大。

    “华家受诅咒、会连累

    近旁的人”(),之前的流言像忽然有了佐证?(),被人翻来覆去地说。

    本来华倚栏不能领舞,还能当伴舞,这个流言被挖出来以后,他想忍痛跳舞都不行了,好在家里还有积蓄,应该能熬一段时间。

    邻居阿婆和婶子受了伤在家休养,却被人指着骂“活该”,也不知道谁起了头,要她们和华家一起搬出安善坊,有多远滚多远,别拖连旁人一起倒霉。

    可是,搬家哪有这么容易?

    搬家花钱费人不说,因为这个流言,华家和邻居的房子没人买,想租或想买房子也找不到庄宅牙人(房屋中介),处处碰壁。

    而安善坊的屋子,不是昨天被人砸破了窗,就是今天被人在门上泼了污物,两家人进退两难。

    所以,安善坊的坊正听到送病人上山的消息,立刻把还能动的华倚栏送了出去。

    凌淼听到译语人打探来的消息都异常气愤,望着眼神里透着绝望的华倚栏,更坚定了找出病因的决心。

    于是,神经内科医生们开始详细的查体,从脸色、牙齿、指甲到皮肤等等。

    对照着发灰的脸色发现了铅线齿龈,仿佛从一堆乱麻里找到线头,顺着这根线继续查,越查越觉得不对劲,索性开了大生化的检查项。

    结果出来后,凌淼直叹气,血铅和血汞竟然超标十几倍,临床上很少遇到的“慢性铅中毒病人”,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超纲了喂!

    大超纲好不好?!

    医生们还是很纳闷,没有铅接触史,怎么会慢性铅中毒?恶意投毒吗?

    一想到投毒,医生第一反应就是报警,可是大郢病人被下毒,找警务室也没用。

    译语人小心翼翼地问:“医仙,什么是大超纲?”

    凌淼灵机一动,张嘴就是英语,说完让译语人翻译。

    译语人一脸懵:“医仙,你们说的是什么?”

    凌淼:“这是你们没说过的语言,我们让你翻译就是超纲,这位病人没有铅接触史,却慢性铅中毒,就是大超纲。”

    译语人更懵了:“铅是什么?”

    凌淼思考三秒:“一种银质金属,极少量的铅粉可以让人皮肤变白变细腻,长期超量使用就会中毒。”

    译语人怔住半晌:“医仙,你们说的是敷粉吗?”

    “什么粉?”凌淼不太明白。

    译语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翻译,急得原地打转,忽然想到:“医仙,洗尽铅华的铅?大郢惯例,舞者要敷粉化妆才能登台表演。”

    华倚栏目瞪口呆,说话都有些结巴:“敷粉?奴生病是因为敷粉?!”

    凌淼点头:“是的,敷粉含铅,长期敷涂、以及误食都会造成慢性铅中毒,铅会对内脏和神经造成很大的损伤,你的手指脚趾疼痛、异物感,其实是周围神经炎。”

    译语人非常努力地翻译。

    华倚栏靠着墙,整个人仍然控制不住地舞动,呼吸越发急促:“奴,奴……一直以为是长期习

    ()舞的原因,老师说这是舞者的命。”

    凌淼听了翻译,忍不住叹气。

    华倚栏被投毒的念头刚起五分钟不到,瞬间结案,这个致病因素也很超纲啊!

    郑院长明白来龙去脉,望着焦急的凌淼问:“所以,凌医生你找我,是觉得他妹妹也可能是铅中毒,想让她也上山?”

    凌淼急忙点头,妹妹先发病有可能中毒程度更深,越快上山治疗越好。

    郑院长点头表示了解,离开神经内科的临时病房。

    凌淼则按照“基础支持疗法”和“驱铅疗法”给华倚栏下医嘱,这是自己手里第一位、也是最严重的慢性铅中毒病人,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

    但是,能排出多少积蓄在体内的铅,能为病人减轻多少疼痛,才是凌淼最关心的。

    很快,护士凭着过硬的扎针技术,在华倚栏动个没完的给华倚栏打了留置针。

    华倚栏听译语人说,飞来医馆的大医仙已经联系国都城,会把妹妹和邻居也送上山来,顾不得全身疼痛,向凌淼以及她身后的医护们行拜首礼。

    医护们不动声色避开的瞬间,华倚栏的胳膊上慢慢鼓起一个圆圆的包。

    管床护士欲哭无泪,给动个不停的手打针可太难了,刚固定好的留置针就这么被大礼给折了,好不容易才扎上的!

    译语人赶紧解释,飞来医馆的医仙们性情随和,讲究尊敬在心,尤其是治疗的时候不要乱动;不然就会像这样,要重打一针。

    华倚栏听完望着脸色各异的医护们,眼神闪烁又慌张,手足还是动个不停。

    管床护士推来治疗车,再战留置针,如果这针实在打不上,就只能叫医生来做pi(上腔静脉置管)。

    ……

    郑院长走到安静的楼梯间,拨打魏璋的手机。

    魏璋正在国子监上“飞来语第一课”,最大的教室里挤满了学生,窗外还围了一圈学生,手机忽然传出音乐声,把学生们吓了一跳。

    魏璋却被来电人吓了一跳,赶紧走出教室接电话:“郑院长,我是魏璋,请问您有什么事?”

    郑院长把“派人去安善坊送华秋燕上山”的事情拜托给魏璋,方便的话,把邻居阿婆和婶子也送上山,因为她们的摔伤有些严重,不彻底消毒意味着感染。

    在没有抗生素的大郢,外伤感染意味着死亡。

    魏璋一口应下:“郑院长,我立刻安排,天黑以前他们一定能上山。”

    郑院长如释重负:“送人上山的时候还可以顺便带一些书籍下去,对,已经包装好了,带走就行。”

    魏璋挂了手机,写了纸条交给昆仑奴北风。

    北风收好纸条,像阵黑风一样刮出国子监,一通猛跑找到东宫冼马,认真交了纸条。

    东宫冼马写了回复纸条后,亲自带人去办。

    北风又跑回国子监,将纸条交到魏璋手里。

    魏璋收到后才回教室,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自己,只能拿

    出手机展示一圈(),然后解释:这是≈hellip;≈hellip;飞来医馆的传音器7[((),可以与远方的亲人通话,既可以看到人,也可以听到声音。”

    “这是太子殿下从飞来医馆借下山的,十分贵重。”

    “哇……”学生们望着小小的传音器,既激动又向往。

    魏璋一脸严肃:“继续上课!”

    “是!”学生们两眼放光。

    ……

    郑院长结束通话,秉持“预防比治疗更重要”又折回神经内科,搬了张板凳坐下,掏出口袋小本本,坐到了华倚栏的病床边。

    因为凌淼开了止疼药,折磨了华倚栏大半年的疼痛消减许多,见郑院长坐到旁边,立刻下意识行礼,却被译语人拦住。

    郑院长掏出口袋小本子和笔,乐呵呵地问华倚栏:“你平日用的敷粉是哪儿买的?”

    译语人翻译完,诧异地望着郑院长。

    华倚栏不明白,但认真回答:“起初家境贫寒,舞伎老师给的敷粉都是东西市最便宜的,没什么香味;慢慢开始赚钱以后,就会买贵一些的,有香味,粉更细腻。”

    “东西市?”郑院长自从穿越以来,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有关于大郢语和风俗的事情全都交给金老,对国都城完全不了解。

    译语人立刻解释:“启禀大医仙,国都城有两个大集市,东市和西市,人从出生到去逝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可以买到。”

    郑院长记录下“东西市”,继续问:“店名?”

    华倚栏把所有买过的铺子都告诉了郑院长。

    郑院长记下所有的铺子名称,离开后又去了普通外科的监护病房。

    殷富正在吃减脂餐,见到郑院长立刻搁了碗筷,起身走到大玻璃窗前,特别热情地打招呼:“郑医仙!”

    郑院长又搬了张凳子,坐在监护办公室里,问殷富:“你对敷粉的生意了解多少?”

    殷富听完译语人的转达,立刻来了精神,往山里运盐是个赔本的买卖,敷粉这个产业可是很有赚头的,随手招来大儿子殷遥:“遥儿,来见过郑医仙,替阿耶行大礼。”

    坐在床头算帐的殷遥立刻搁了笔,站在殷富身后,向郑院长恭敬地行了大礼:“殷遥见过郑医仙。”

    郑院长拿出随身小本子:“你们知道敷粉是怎么做的吗?”

    殷富凡事考虑周全,因为详细地了解过腹部肿瘤切除术的风险,所以想更多地练历殷遥,扭头说:“你替阿耶好好回答。”

    殷遥特别恭敬地向郑院长讲述大郢敷粉的制作。

    自古以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都是肌肤之白的最高评价,一盒莹白如玉的粉,有爱美之心的男女为此不懈追求。

    大郢也是如此,舞伎舞姬上台表演要全身敷粉,寻常女子也要想方设法敷上香粉,贵族女子更是为了一盒香味怡人的粉,愿意付出不菲的花销。

    敷粉的制作在大郢分成两种,一种是米粉,一种是铅粉,有些店家会把两种粉按比例混合,以求达到最佳

    ()的涂敷效果。

    用米粉制作的称为英粉(),需要经过选取、用水泡烂成泥、淘洗酸臭气、研磨、过滤、沉淀、脱水?(),形成粉团,再将周围粗糙部分削掉,只剩蝇心最为细、白、光、滑的精华,揉成细粉。

    铅粉则由铅矿出产,无法在家自制,但相较于英粉,铅粉不仅白,皮肤的粘附力也更好,上妆效果也更为出色,所以大郢绝大部分敷粉都是铅粉,也称为胡粉。

    作为商人,殷遥不仅知道铅粉和英粉的制作,还知道相应的客户群,

    大郢人对容貌的要求不低,化妆风格也很多变,敷粉是硬性要求,但凡家中能吃饱穿暖的,少女妇人都会有一盒或者几盒铅粉,作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世家贵族,不论男女都会化妆,对铅粉有持久的消费能力,有不少女子甚至全身敷粉,有些对外貌特别在意的男子也是如此。

    而作为日常需要上台的舞姬舞伎,全身敷粉更是基本要求;越是有名的舞者,表演机会越多,如果一天有几场演出,甚至可能累到回家就睡。

    因为没人知道铅粉会导致慢性铅中毒,卸妆就不可能仔细,有时候忙得来不及洗脸洗手,拿着敷了粉的手吃糕点也是常有的事。

    因为人人敷粉,自然也没人会留意“灰色面容”,慢性铅中毒引发的周围神经炎、腹痛、呕吐等病症,也只会认为是衰老的必然过程。

    也就是华倚栏所说:“老师说,这是舞者的命。”

    全身敷粉的舞者因为长年累月地慢性铅中毒,铅在内脏、神经和骨骼内积蓄,引发脏器损伤,最后痛苦而死。

    毕竟人人都如此,那就没人会因此而多想。

    难怪检验科做出的大郢数据库里,只要做微量元素检查的,血铅都超标,唉……

    郑院长画出了大郢“慢性铅中毒”的成因、发展和结局,记录结束以后,向殷遥点头微笑后离开,转身去找金老,让他把这些资料译成大郢语版,再去文印室整理成文件打印出来。

    抢救大厅里,润和帝与老臣们还在商讨“盐税制度”的细节,见郑院长进来,纷纷点头致意。

    郑院长拿着“慢性铅中毒”大郢版文件,交给润和帝前,顺便问了一声:“陛下,您平日敷粉吗?”

    润和帝先是一怔,然后回答:“年岁渐长后敷过。”谁也不想看到自己越来越老。

    “这里的老臣们也敷吗?”

    润和帝点头,文武百官里,文官敷粉比较普遍,武官也有敷粉的,但是不多。

    郑院长把文件交给润和帝:“陛下请过目。”

    润和帝看到第一行字就头皮发麻,大郢有敷铅粉的习惯,铅可以致人慢性中毒……这……

    众臣望着脸色越来越凝重的润和帝,又看向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郑院长,难得的,郑院长收敛笑容,显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严肃。

    众臣们面面相觑,郑院长又发现了什么事?

    润和帝看完文件,吩咐道:“来人,孤要联系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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