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毫无惧意:“陛下,请收回成命。”一个字废话都没有。
润和帝怒从心中起,刚要发作。
太子正色道:“陛下,如果没有飞来医馆,我们都已经死了,留下一盘散沙的大郢,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大郢就灭国了!”
“大郢局势好不容易才缓和,您为何又要陷百姓于水火?”
“陛下,真以为大郢是您的私物吗?!”
润和帝的心电监护第一次发出报警声,抢救大厅就知道了,护士长周洁、郑院长和金老赶到。
太子仍然恭敬地叉手,但淡然的神色没有恭敬,只有暗藏的愤怒。
“太子殿下,麻烦您离开留观室。”护士长周洁带着两名护士,将太子劝出去。
润和帝呼吸费力地连鼻翼都随着吸气而内陷,满腔怒火地指着太子挺拔的背影,瞪大的双眼里布满血丝,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紧接着进来的医生,看着润和帝起伏不定的生命体征,下了临时医嘱。
护士按医嘱执行。
因为刚才在门外,大家都听到并且听懂了润和帝与太子的对话,现在看润和帝的眼神都极为冷漠,不论哪个朝代、哪种社会或国家,高高在上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
而寻常百姓盼的只是自己和亲朋好友们的平安喜乐,生活有盼头。
所以,每个人对润和帝坑杀平康坊和胡姬酒肆的少女们,都极为愤怒而且意难平。
一番抢救下来,润和帝的生命体征终于平稳,身上被汗湿得又闷又难受,在更换了病号服与床单以后,立刻注意到不仅是护士,就连郑院长和金老的眼神都变了。
润和帝呼吸又有些不稳,但作为帝王的傲骨不容许被轻视,看向译语人和金老:“不知还有何事?”
“没有。”金老操纵着电动轮椅打算离开。
“稍等。”润和帝被噎得一口气梗在嗓子里,呼不出又咽不下。
“陛下,您……好好歇息。”郑院长不打算与润和帝聊什么。
金老也不打算与润和帝起争执,一,因为他的身体与深秋黄叶无异,随时可能落下;一,因为知道谈不出什么结果。
封建君主与现代社会的天然壁太厚,年龄大了,更不愿意起无谓的争执。
润和帝眼看着郑院长和金老就要离开,大喝一声:“站住!”
郑院长和金老不约而同地扭头:“陛下还有事?”
“孤有话说!”润和帝觉得呼吸比任何时候都费力,隐隐有些紧张,甚至担忧和惊惧。
金老向译语人比了“请出去”的手势,又看到郑院长关了留观室的房门,才操纵着电动轮椅到病床旁:“陛下,请说。”
“你们……也觉得孤草菅人命?杀人不眨眼?”润和帝那个气,那个愤怒,不好,胸口又有些憋闷。
金老和郑院长看着润和帝,皮笑肉不笑,虽然知道封建帝王
不如润和帝的一抓一大把,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因此愤怒:“陛下不是吗?”
金老不紧不慢地说话:“陛下,我和郑院长说的话,您不爱听也不想听,何必互相为难?”
润和帝捂着胸口,呼哧带喘:“孤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能不能告诉孤,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是不是医仙?”
这个问题还真把金老和郑院长问住了,说真话吧,怕润和帝受不了刺激,说假话吧,其实“医仙”这个说法非常牵强,也没人真把自己当成医仙看待。
润和帝眼巴巴地看着,垂垂老矣,风烛残年,靠飞来医馆强行撑了一段时间,可人终有一死,死以前想听些真话不行吗?
金老向郑院长使了个眼色。
郑院长悄悄地比了个三,原本以为润和帝还能多撑些时间,但刚才被太子气得要抢救,这身体是说倒就会倒的。
金老清了清嗓子:“陛下,我们来自四千年以后。”
“千年以后?”润和帝不由地坐直,喃喃不止,“千年?哈哈……四千年啊……”
金老望着润和帝多变的脸色,生怕他受不了这惊吓直接过去了。
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润和帝激动起来,两眼放光:“四千年以后那要大郢多少年?”
金老默默翻了大白眼,想得还挺美。
郑院长努力保持微笑,“千秋万代、万岁万万岁……”这些口号大概像迷魂汤,总让在位者有种怎么折腾都不会亡国的错觉。
殊不知,这只是朝臣们在遮天神权的威慑下的保命之举。
润和帝眼中的兴奋很快熄灭:“大郢亡了?”
金老脸上没半点笑意:“陛下,君权神授只是为了诓骗百姓,让他们更加死心踏地,但怎么也没想到,谎言说久了,陛下自己都信了。”
“还有,圣人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说得多了,听得多了,还真就动不动草菅人命。”
“初建王朝,第一位君王靠民心上位,第一位还能顾及百姓,第三位,就开始何不食肉靡……个个视百姓为刍狗,真就觉得靠着大年初一和各个节日的祈福、祭神,就能保千秋万代?”
润和帝无言以对,即位后更加无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放肆!”
金老绷着脸呵呵:“陛下拥有生杀大权、享受群臣跪拜与拥戴,随心所欲,置百姓于水火,完全不顾大郢未来,到底谁更放肆?!”
“就因为有一位又一位这样的君主,身边围满了溜须拍马、阳奉阴违的臣子,才会一次次地灭国,国家兴亡百姓皆苦,灭国时被奴役被屠城,强盛时穷兵黩武……没完没了,周而复始。”
润和帝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委屈,甚至愤怒:“孤御驾亲征,守疆卫土,落得满身是伤……”
金老的脸上连情绪波动都没有:“陛下,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战死沙场的百姓和将士战死到最后一口气,他们甚至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您随便一件衣裳抵寻常百姓一家人一辈子
的花销,更不要说修建行宫、帝陵那些需要举国之力才能建成的大事,为国争战不是理所应当?”
“……”润和帝被说懵了,而郑院长和金老眼中对自己没半点敬畏,可自己反而对他们有些敬畏,可是不甘心。
“您今日随意坑杀花柳之所的少女们,她们也是人,其他百姓看了以后只会寒心,再加上食不裹腹的日子,真有强敌入侵之时,他们凭什么为大郢拼战到最后一口气?”
“就凭帝君之命?笑话,百姓民不聊生,恨得咬牙切齿。当有强敌侵入之时,定然会有人去做奸细,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家人谋得温饱,能换个官做那就更好。”
“只有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生活有盼头,政简刑轻,当有强敌入侵之时,他们才会拼死抵抗,守护家园!”
金老除了以前录大郢语视频,还没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只觉得嘴巴有些干:“陛下,这些道理您不会不懂,但是您做到了么?”
“陛下,话已至此,告辞。”说完,金老和郑院长径直离开。
留下润和帝一人,像尊翘首以盼的雕像,维持僵硬的姿势,耳畔仿佛仍然环绕着金老强压愤怒说的这些话……若他是大郢子民,平三族都不解气。
可他们不是,不仅不是,甚至都不会把润和帝以及太医署、国子监的学生们放在眼里,因为他们太过强大,强大得可怕。
润和帝甚至觉得,就算集结国都城附近的禁军和守军,强攻飞来医馆,都像以卵击石那样不自量力,他们来自四千年以后啊……四千年……
润和帝脑袋里渐渐空白,耳朵里嗡嗡声不止,眼前的一切时而清晰又迅速模糊,一国之君竟然虚弱到这种程度?被人指着鼻子骂,太可悲了,也太可恨了!
正在这时,留观室的门无声打开,被强行带离的太子去门诊复查结束,又回到这里,望着病床上孱弱的润和帝,蓝白条纹、格外宽大的病号服,没有半点气势与帝王的骄傲。
没了帝冕、帝袍与列在周遭的禁军、金吾卫,脸色发白、须眉头发皆白的润和帝,也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垂死老人,呼吸费力,反应迟钝。
太子恭敬行礼:“陛下。”
润和帝眼神茫然,望着太子又像没看见。
“陛下?”太子从没见过这样苍老的润和帝。
润和帝总算有了反应,喃喃自语:“太子,你又来了?”
太子走近床旁:“陛下,儿l复查一切都好。”
“真的?”润和帝脸上的神情更加复杂。
“是,三位大医仙检查的,药还需继续吃。”太子回话仍然恭敬,仿佛之前的争执都是错觉。
“大医仙们真的这样说?”润和帝眼中有些许羡慕。
“是,陛下。”太子想到门诊复查,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两天风湿免疫科和皮肤科是门诊大头,所以心内科和心外科的诊室都被占了,太子忽然上山复查,门诊完全没准备。
门诊护士长金燕紧
急通知,暂代心外科的韦民主任、原主任夏至和心内科傅秋华三个人从宿舍赶到门诊,围着太子就是一通检查。
抽血化验、心电图和心脏超声等检查做完,韦民主任和傅主任长舒一口气,太子的心脏病算是真正痊愈了,但药还需要吃一段时间。
其实三位主任都挺惊讶的,据说太子下山第一天就非常忙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衡工作与休息的,反正恢复得真不错,不愧是法洛四联症的成年体。
太子总觉得润和帝在自己复查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事,似乎是非常重大的事,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
润和帝长叹一声,安静片刻,又长叹一声,接着就是不断地叹气……最后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太子:“孤也要出院。”
太子吓了一大跳,国都城的发电机都已经送回山上了,没有这里的吸氧装置,润和帝会不会死在半路上?
润和帝望着太子,眼神有些空,说话也费力,语气却十分坚定:“放心,大医仙们自有办法,孤撑得住,现在传令下去,让群臣们在太极殿候着。”
“哦,你去找郑院长和金老,告诉他们孤要立刻出院。”
太子横竖劝不住,只能离开留观室,打开门的瞬间,却发现郑院长、金老、护士长周洁和其他医护们就在不远处候着。
太子满怀歉意:“陛下要出院,即刻下山。”
郑院长和金老互看一眼,啊这……话说得太猛,润和帝受不了就急着下山,连命都不要了?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病人坚持住院,医院也不会强行阻拦,但会按照知情同意的要求让病人和家属签字。
郑院长把医院相关规定向太子说明。
太子一边抱歉一边签了所有的字。
润和帝强行出院的消息,在医院工作群里炸开了锅。
急诊蒋建国主任思来想去,决定让太子带一个氧气瓶下山,护士长周洁详细地讲解了氧气瓶的使用方法以及各种注意事项。
太子学什么都很快,一遍就行。
而抢救大厅里,众人关注的魏璋已经醒来,听到消息的文浩和唐彬彬放下心来。
在郑院长与太子的双向协调之下,润和帝与太子坐文浩的新能源车下山;而国都城的禁军统领收到消息,立刻调派人手封坊封路。
不得不说,双向协调非常成功,一个半小时后,润和帝与太子坐着新能源车抵达永乐宫的宫门外。
文浩把氧气瓶装上小推车,立刻被禁军推走,并保持着合适距离,保证润和帝可以吸到氧气。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齐聚,心情忐忑地等候许久未见的润和帝归来。
很快,润和帝坐着简易轮椅,戴着鼻氧管,被内侍们抬进太极殿,送到高高的龙椅上,硕大的蓝色氧气瓶支在一旁。
太子站在阶下首位,小心观察氧气流量表,注意着一切细节。
众臣立刻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行礼、问安,一套流程结束,两刻钟过去了。
内侍官明镜望着苍老的润和帝,第一眼根本不敢相信,确认以后瞬间红了眼圈,视线始终在润和帝身上,不敢有丝毫松懈。
润和帝长叹一口气,慢慢转头看向明镜:“把孤的玉玺拿来。”
明镜立刻从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柜里取出玉玺印盒,捧到润和帝的手边:“陛下。”
“太子,你上来。”润和帝即使吸着氧,呼吸依然费力。
太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上台阶:“陛下。”
润和帝颤抖的手把玉玺塞向太子:“接着……”
太子怔住片刻,立刻下跪双手接住:“陛下。”
润和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子,目光闪烁,神色复杂至极:“孤老了,也累了。”
太子捧着玉玺一言不发,眼中蓄满泪水。
润和帝喘了好一会儿l,才继续:“传孤最后一道旨意,各地名医应尽量医治花柳病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是大郢子民,不得歧视、折辱、肆意伤害。”
“谨遵陛下旨意。”朝中众臣齐声回答。
润和帝挥了挥手,明镜立刻会意,高声说道:“退。”
一个“退”字,禁了朝臣们的嘴,不论愿不愿意,都退出太极殿。
润和帝闭着眼睛,问:“皇后殿下在哪儿l?”
明镜立刻回答:“启禀陛下,皇后殿下在附近的贤思阁等候,奴立刻去传。”说完一溜烟出去。
等皇后脚步匆匆地走进太极殿,只来得及看到润和帝忽然垂下的手:“陛下,陛下……”
可无论皇后与太子如何呼唤,文浩与尚药局白奉御如何抢救,润和帝再也没睁开眼,氧流量表还冒着气泡。
润和十一年五月初十戍时正,润和帝殡天国丧始。
太子即位,改年号为景和,史称景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