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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丞相大人?”

    老者的身体重重颤了一下,吓坏了搀扶他的内侍官。

    “无妨,”丞相攥紧笏板,深吸一口气,以略为沙哑的声音笑道,“上朝去吧。”

    “是,大人。”

    仙游宫内,莲纹方砖依旧平整。

    可是他的脚步,却多了几分蹒跚之意。

    钟鸣渐弱,朝臣陆续进宫。

    只剩下卢敬元还似木桩般定在原地。

    只等最后一阵钟声响起,这才艰难地挪入宫中。

    -

    卯时三刻,流云殿内。

    内侍官躬身,缓缓撤下了殿内座屏。

    伴着鼓乐之声,身着玄色冕服的天子,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按理来说,朝会之上不可直视圣颜。

    但是今天,众人却纷纷忍不住抬眸,暗地里观察起了他。

    透过轻晃的冕旒,犹可见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天子竟然真的安然无恙!

    完了。

    方才跟着卢敬元往宫内冲的官.员们,心瞬间便凉了一半。

    今日朝会上的气氛,比以往都要凝重。

    半晌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奉上奏报。

    反倒是应长川好整以暇地说:“诸爱卿在宫外时不是说,有事相奏不可耽搁吗?怎么现在又都闭口不言了。”

    流云殿内一片死寂。

    众人的嘴巴皆像被针线缝起来般严实。

    天子的目光从殿内扫过,最终落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丞相身上。

    丞相下意识屏住呼吸。

    拿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的他,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已抖得不可开交。

    半晌过去,就在他以为应长川要点自己的名时,却听天子笑道:“江侍中,你可有事要奏?”

    “回禀陛下,却有一事。”

    少年清润的声音,随之回荡在大殿之内。

    明明被点到的是江玉珣,而非自己。

    可无论丞相还是卢敬元,都跟着一起紧张了起来。

    “爱卿但说无妨。”

    “侍中”虽然常伴御前、身份特殊,但在大周只能算是内朝小官。

    到了流云殿后,江玉珣并未上前。

    而是待在了大殿的角落。

    但这并不妨碍所有人将注意力落在他的身上。

    江玉珣举起笏板,一边看一边说:“怡河两岸清淤将要结束,农田抢种也已完成大半。臣以为,后续重整河堤、再建民居之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他语气无比自然,半点也不紧张。

    将周围朝几个官阶较低的臣听得目瞪口呆。

    江玉珣果然和传说中一般不惧陛下!

    应长川缓缓点头。

    坐在流云殿一角的少年,也在此时放下了笏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江玉珣直直地看向天子,无比认真道:“除此之外,还应彻查怡河溃堤一事。”

    那晚的暴雨,绝对称得上是“百年一遇”,怡河溃堤再正常不过。

    但不管怎样,河堤坚持的时间,还是比众人预估的短得多……几乎是洪峰刚到,便被瞬间冲垮。

    显然是质量堪忧。

    应长川像是被江玉珣提醒到一般轻声道:“朝廷每年拨款治河,按理来说的确不至于此。”

    听到这里,丞相的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他算听出来了,皇帝与江玉珣这是在故意一唱一和!

    为的就是秋后算账。

    果不其然,下一秒应长川便提高声量道:“传京兆尹上殿。”

    内侍官随即听令:“是,陛下!”

    丞相咬牙,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

    京兆尹是被人拖上殿来的。

    前几日还在因皇帝重伤,而暗地里开心的他,现在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玄印监还未给他施刑,但他的精神已经先一步崩溃。

    上殿以后,京兆尹只顾着一个劲磕头,并在嘴里面念叨着:“启禀陛下,河堤修了,下官真的修了!您可以去怡河上游看看,一个名叫‘家阳渡’的渡口附近,还存有一段河堤没溃,在那里能看到我去年整修过的痕迹!”

    京兆尹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前殿之内,听上去格外吵闹。

    天子不由蹙眉。

    一旁的玄印监立刻上前将京兆尹的嘴封了起来。

    “呜……”

    对方瞪大眼睛,一个劲挣扎似乎还想继续解释。

    但应长川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听。

    他的视线越过窗,落向殿外。

    停顿片刻后,缓缓开口:“既然如此,诸爱卿下朝以后可愿去怡河畔看看。”

    天子都这样说了,哪还有人敢摇头?

    方才还死寂一片的流云殿,立刻热闹起来:“臣愿前往——”

    -

    仙游宫位于怡河上游地区。

    这里正巧离京兆尹所说的“家阳渡”并不远。

    下朝后,行动力惊人的应长川,便带着朝臣百官一道,朝家阳渡而去。

    路上,庄岳忍不住轻拽缰绳、降低速度,与位于队末的江玉珣并肩而行。

    看到他来,江玉珣瞬间想起自己的“堕.落”,并随之心虚起来。

    “……世伯。”

    庄岳没回话,而是一脸严肃地上下打量起了少年。

    这样的表情配上他脸上的刀疤,看上去格外吓人……

    “你学会骗人了?”

    江玉珣:!!!

    听我解释,这都是应长川的主意!

    干坏事被长辈逮到的尴尬与心虚,在一瞬间袭了上来。

    江玉珣咬牙点头:“……嗯。”

    说话间,庄岳忽然高高地抬起了手来。

    江玉珣下意识闭上眼睛。

    就在他以为庄岳要教训自己的时候。

    却听对方压低了声音,无比激动地说:“我心甚慰啊!”

    哈?

    说完,庄岳便轻轻一掌拍在了江玉珣的肩上:“我还当你真的只有一根筋呢。”

    江玉珣:“……”

    等一等,他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

    天子就在不远处,庄岳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小声叮嘱了江玉珣几句,便加快速度骑马回到了队伍前方。

    庄岳走后没过多久,众人便到了家阳渡。

    这里的河堤虽未塌,但是周围受灾情况仍不容乐观。

    此时渡口附近小村内,有一半村民正在重修倒塌的房舍,另一半则在按照江玉珣所说那样冲洗水井。

    见有人来,百姓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你们快看!那是朝廷的人!”

    “好像是……但朝廷的人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管他那么多,先去看看再说!”

    说着,他们便离开小村,向一旁的河堤边聚集了过去。

    禁军并未驱赶百姓,任由他们上前围观。

    到了河堤边,被玄印监压着的京兆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陛下您看,这里的河堤真是修整过的!您不信可以问附近村民,臣去年的的确确有派人来这里修整过堤坝!”

    怡河受灾地区,主要集中在中下游。

    这段河堤相对完整,并没有江玉珣当日巡查时看到的虫蛀、蛇洞,应当是被人补上了。

    说话间,江玉珣突然翻身下马登上了河堤。

    庄岳想拦也没能拦住。

    河风将些许水腥气吹至鼻尖。

    同时轻轻托起少年的长发。

    江玉珣缓缓俯身,捏了一把土在手中。

    停顿片刻,便带着这抔土下堤,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缓缓垂眸,看向被玄印监押在此处的京兆尹。

    “你的确修了这段河堤。”

    京兆尹如抓到什么救命稻草般疯狂点起了头:“对对!!江大人我真的修了!”

    可此刻,江玉珣的眸中竟无一丝温度。

    他一点点展开手心,将那抔土露了出来。

    末了,沉声道:“可你是用熟土修的堤。”

    话音刚落,少年手中的土便被一阵河风吹散。

    凡是接触过考古,或是养过花的人,都知道“生土”与“熟土”的区别。

    生土深埋地下,它没什么肥力,但质地结实细密,筑堤就应该用这种土。

    熟土则疏松、柔软、有肥力,适合耕种却绝不能用作建筑。

    少年拍了拍手,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土是大人图省时省力,从附近哪片农田里挖来的吧?也不知你挖土的农田,今年还可不可以继续耕种?”

    江玉珣既后怕,又觉得无比荒谬。

    他停顿片刻,轻声补充道:“要不是家阳渡处于怡河上游,受灾不重,这段河堤也会溃于洪水。”

    且不说修堤一事。

    在大周,破坏耕地已是足够掉脑袋的大罪。

    京兆尹的脸色,当即变得煞白。

    ……江玉珣竟然能一眼看出这些!

    “这……”他结结巴巴想要解释,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话说至此,朝臣均已明白过来:

    京兆尹修堤,十有八.九只是做做样子。

    他只零星挑选了几处修葺,甚至就连这几处,用的还是顺手从一边田地里挖来的土!

    江玉珣缓缓起身:“你究竟修了几处堤?”

    玄印监也在此时将刀搭在了京兆尹的脖颈上。

    自知事情已全然败露,京兆尹终于颤着声说:“七……七处,合起来大概十几里地……”

    十几里,居然只有十几里……

    不远处,百姓终于忍不住怒骂起来,甚至恨不得当场上前将其斩杀。

    “怡河长千里,他竟然只修了十几里的堤!”

    “此人当真是丧尽天良!”

    “家阳渡的堤,也从我家田里挖了土——”

    这些声音,通通传到了天子耳边。

    玄黑色的战马之上,应长川缓缓笑了起来:“京兆尹这是在为孤省钱吗?只是你这钱,究竟省到了哪里去?”

    是啊,京兆尹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呢?

    众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可是刚才还在招供的京兆尹,竟忽然合上了嘴。

    应长川对此倒是早有预料。

    他缓缓抬手,示意玄印监将人带走。

    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押去施刑了。

    -

    回到行宫休整一番后,江玉珣终于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悬在腰间的长剑,仔细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再上手摸了一摸。

    末了,悄悄扬起唇角。

    自己今天不但摸了它,甚至还在百官面前拿出了它……真是太值了!

    担心意外发生,昨天傍晚预料到自己大概率会被百官围堵的江玉珣,便去找应长川要了“能保命的东西”。

    他本只想讨个令牌之类,谁知对方竟然将这把剑拿了出来。

    大方,实在是大方!

    想到这里,江玉珣又忍不住摸了两把。

    应长川没有说何时将剑还给他,但少年思考片刻,还是决定在这个时候,带着周剑离开值房去往流云殿内。

    此时皇帝不再装伤病,殿里面也多了些人。

    然而进门之后,江玉珣看了一圈,唯独不见应长川的身影。

    少年正打算离开,却被守在这里的桑公公拦下:“江大人,您找陛下有事?”

    “……对,”少年犹豫一下,走上前问他,“陛下不在吗?”

    从怡河边回来后,桑公公便对“身份地位不同以往”的少年换了个态度。

    见江玉珣说要见皇帝,想要与他搞好关系的桑公公立刻贴心引路:“陛下正在后殿,我带您过去吧。”

    ?!

    后殿是应长川的寝所,江玉珣在仙游宫待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也完全没有想过要去!

    “等等,要不然我还是——”

    江玉珣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正站侧门口。

    他一句“算了吧”还没说出口,便已被桑公公带着走入了穿堂之中。

    不同于前殿,此处空无一人。

    就连脚步声也比别处更加清晰。

    江玉珣瞬间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后殿那扇嵌着莲纹窗棂的殿门前。

    桑公公压低了声音:“江大人,您进去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不是,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这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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