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来逐城放火的一伙勒然人被抓住,而后其中一人供出了在城中的内应,聂照带人一一杀尽了,果不其然往日许多作乱的贼人都是勒然人,这些日子城中安稳不少,聂照也不常常跑出门了,他之前说要送姜月去学门手艺的事儿才被他重新想起。
他躺在树上,姜月蹲在地上,他侧了侧身,仔细打量,想着此事到底合不合适,年纪是不是小了点儿?是不是应该再读几年书啊?她在家时候书读到哪儿了?
姜月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依旧忙活着自己的事——盯着天空,数飞鸟,数累了,就揉揉眼睛,重新数。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聂照看了她好一会儿,发现她也只做这两件事,而且每次只数到五就重新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习惯,顿觉无趣,他随手掰断一块树枝,仍下去,砸中姜月的脑袋,她捂着头茫然向上看,聂照就冲她扬了扬下巴:“你一直这样不无聊吗?”
姜月摇摇头:“不啊,三哥,三哥你整天,整天躺在树上都不,不无聊,而,而且,我以前在家,就,就这样……”
她说完,又重新数起头顶的飞鸟:“一,二,三……”
“嘿,你还跟我比起来了?你跟我能一样吗?”他心如枯槁过一天算一天,能在逐城活到现在已是强求,她才多大?小小年纪就这么混日子还得了?还是将她送去打算盘靠谱些,读书他还得倒搭精力。
他这话姜月不知道怎么辩驳,当即有些惶恐地站起来:“三,三哥是嫌弃,嫌弃我什么都,都不做吗?我,我这就去,去打扫房间。”是她太懒惰了,整日坐着,要是三哥因此厌弃她,将她赶出去可就不好了。
“省省吧你,天天擦,那么点儿破地方你一天要擦八百遍,灶台都教你擦得反光了,”聂照打断她要起身的动作,轻咳两声,抱起肩,“可别说我对你不好啊,我呢,善心大发,准备将你送去于记粮行当账房学徒,怎么样?到时候你就能自己赚钱了,还能学点有用的东西。”
他虽未明说,表情却带了三分不易察觉的骄傲,眼神往姜月脸上瞟,浑身上下都写着我难得对你这么好,快感恩戴德称赞我几句让我舒舒心。
姜月大惊,没想到他是在计量这件事,下意识脱口而出:“女郎怎么能抛头露面?”她话一出,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果不其然见聂照脸色黑了,急急改口,“我,我做不来。”
聂照狠狠瞥她一眼:“如何做不来?你是没手还是没有脑子?旁人都做得来的事,怎么偏你是女郎就做不来了?抛头露面?你就甘心做个藏在家中凭着别人心情过日子的木偶?不想自己赚些钱,这几日你可是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姜月急得红了脸,聂照还在咄咄相逼,“哪日我若不幸命丧黄泉,你以为逐城会有谁好心再给你一口饭吃?”
“你,你怎么会死呢?”姜月哑然。
聂照对她抓不住重点十分恼火,此事难道重点在他会不会死上吗?
“对,我会死,也许死在明天,明年,后天,后年,我左不过要死近几年,这人世间的一切早就令我厌烦至极。”他说完后,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他说了这番话,自觉示弱,又不好再跟她吵什么,转了身,再次背对她了。
总归他若是死了,饿死的是姜月,不是他,他到时早就高高兴兴和家人在地府中团聚。他的亲人都死绝了,仇人也死绝了,了无牵挂,这日子不就这么过吗,看他什么时候过够了,思念难敌,脖子一抹就解脱了。
姜月听到他说不想活了,心里先是一片茫然,她想不通三哥明明整日看着笑嘻嘻,十分洒脱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心思,随即想到他住在破房子里不多加修缮,不攒钱,在树上一躺就是一天,这可不就是活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儿吗?
她急得泪眼汪汪抱住树,想往上爬,但爬不上去,只能大喊;“我去!三哥你别死!”
“爱去不去,你不是说自己做不来吗?现下又做得来了?”聂照还是不理她。
“我,我我我,我不识字,我做不来……”姜月赶紧解释。
她说完,一时间四周都静止了似的,唯有天上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格外清晰,过了许久,聂照才恍恍惚惚问:“什么?”
“我,我不识字啊,三哥。”姜月重复,依旧眼巴巴望着他,她心里搜肠刮肚地想好话哄他,“三哥,我,我知道你,你对我好……”
聂照脑子里灵光一闪,打断问:“你数数能数到几?”
姜月向他举起一只手,不多不少:“五。”
他沉痛闭上眼睛,叹息一声倒回去,怪不得,她数鸟每次数到五就重新来过。聂照此时心里有许多骂人的话,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骂起,最后只化为一句:“他娘的,”他又问,“你那三从四德不是背得挺熟吗?不识字怎么学的?”
姜月老实回答:“我,我一句一句,跟着,跟着她们背的。”
“会写自己名字吗?”他不死心。
姜月老实摇头。
“会写一到五的数字吗?”
姜月想了想,在地上写个歪歪扭扭的“一”然后向他傻笑。
聂照此刻已经不止是脑袋疼了,心脏也疼,他想过一切,都没想过姜月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上辈子犯天条了要生在这种人家?还灿州首富呢,饭不给吃好,书不给读,也不让出门,整日拿着迂腐的毒水往她脑子里灌,她不傻谁傻?
他越想越气,按住心口,安慰自己,照着这样教育十几年,她如今善良、听话,虽然有时候听他说话总抓不住重点,但没读过书,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要求太多。
人要认同一些没见过的,与自己认知相反的东西,确实不易。
不识字、迂腐、结巴、脑子缺根筋,聂照都不敢想,自己要是哪天突然没了,姜月让人骗着签了卖身契都不知道,他略微有些理解她为什么要死要活非要跟着自己了,她自己活确实没什么出路。
聂照知道她不识字,对她陡然宽容几分,觉得自己刚才骂她的话,有些过分。
姜月在他愣神的时候,弱弱举手:“三,三哥,我会织布,我,我可以织布赚钱。”
“赚什么赚钱?你这个年纪不读书,赚什么钱?”聂照矢口反驳,接着郑重地望向她,幽幽说,“不读书,是没有未来的。”
姜月呆住了好一会儿,像是挣扎了许久,才也跟着他郑重地:“嗯。”了一声。
灿州女郎不许读书,说人会变得刁钻奸诈,可她觉得识字会数数好厉害,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兄长可以读书,她读书就会变坏呢?难道兄长不怕变坏吗?
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觉得应该听长辈的话,这样不会有错,现在三哥是她的长辈,三哥说不读书没有前途,那她也听三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