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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以盼

    送夏诉霜回国公府客院,安顿她睡下之后,宋观穹回了平日居住的青舍。

    正巧两个美人从回廊拐入,看方向,是从养荣堂回来的。

    是杨氏又招她们去问话了。

    二个美人一个纤腰款款,一个珠圆玉润,都是两个月前杨氏挑了送到青舍来侍奉宋观穹的。

    带头腰肢纤细的姐姐见世子回来了,远远行了一礼,说道:“大夫人又问起青舍这边的事……”

    珠圆玉润的妹妹还带着点天真,紧跟在后,垂下的头时不时抬眼偷瞧世子。

    宋观穹略过二人,一步未做停留:“照旧答她。”

    “是。”

    姐妹二人望着世子衣袂飒飒的背影,对视一眼,退了下去。

    国公夫人赏人时,世子无半句异言,可两个月来,从未碰过她们。

    二人实则连青舍正门都不得靠近,宋观穹却让她们在杨氏面前撒谎,捏造已经伺候的话,且杨氏交代她们的话,也要一句不落地让世子知道。

    “姐姐,你说世子爷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妹妹不死心地问。

    她一直想不明白,她们是国公夫人派来侍奉世子的,又不是害他,即便消受了也不会怎么样。

    见妹妹还存着攀附的心思,打头的姐姐冷冷一句:“暗牢里看到的你都忘了吗,要想死,别拉上我。”

    世子看着哪里像是为色昏头的人。

    听姐姐开口,妹妹才想起她们在暗牢看过的那些死囚,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当初国公夫人将她们赏给世子,两姐妹都做着一朝得宠、飞跃枝头当主子的梦,谁又能想到,外头人人称颂的清贵世子,私底下竟有这么一座阴森恐怖的私牢。

    若是贸然惹恼了他,只消一句话,她们就会变得和暗牢里那些扭曲残缺的人形一样,蒸肉熬骨,不可尽数。

    好似又嗅到牢中刺鼻的血腥味,妹妹肝儿颤了颤,当即还是决定乖乖听话,不要做多余的事为妙。

    只叹那国公夫人,以为自己将世子牢牢把控在手,实则世子有国公爷支持,在回府两年里,已经慢慢把持住了内外,国公夫人能知道的,只是世子想让她知道罢了。

    宋观穹回到书房,从黑檀木托盘之中拿起一片已经打磨薄透的琉璃片,掬一把碧瓷缸里的清水,打湿旁边的磨石。

    很快,书房内一如既往,响起了打磨琉璃片的“嗤拉”声响。

    “和国公爷对阵的皲州节度使曹昌渝,他手下部将有个姓周的,这两日就到建京了。”

    大冬天还打羽扇的美髯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之中,坐在交椅上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喝,带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宋观穹没有抬头,“就他一个?”

    “只带了一队轻骑回京述职,这位周将军出身不显,但接连打了胜仗,许国公也肯给他报功劳,这次回京,在圣人那里是一定要升官的,想来国公爷不乐见此。”

    当朝两位将军,定国公宋承南和许国公曹昌渝分掌东西,并称柱国元帅,如今曹昌渝手底下人才辈出,被圣上看重提拔。

    曹昌渝的人升官,此消彼长,定国公自不乐见。

    但就算如此,二人统共也不过掌兵四成,当今军权仍旧牢牢握在天家手中,靖元帝是真正说一不二的帝王。

    时靖柳一边说,一边打量宋观穹面色。

    可他只埋头打磨琉璃,心里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时靖柳又道:“照我看来,许国公世子无才无德,许国公怕是没有别的指望了,才看重周凤西这个草莽出身的,但他来建京,未必能揣摩到圣意,处处绊马索,他的马蹄扬不起来,

    且人常道京官大三级,世子您在太子手下办事,亲近的是储君,没有外调的忧虑,必是要步步高升,国公爷当真不必担心京中。”

    “是吗。”

    不必担心吗……

    宋观穹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举起琉璃片,对着窗外高悬的一轮月亮。

    月华穿堂入户,冷光和灯盏的暖光一起,透过琉璃片,在他眼睛上落下绚烂的浅浅流光。

    世子始终没有半点波澜,时靖柳忍不住问道:“世子,人人都想位极人臣,您呢?”

    他不是宋观穹的人,而是定国公的军师,被交代从边关回京辅佐这位年轻世子的。

    定国公一面被授意他护着这个儿子,一面又考察宋观穹究竟够不够资格承继国公府。

    “我自然也是如此。”

    宋观穹说得轻巧且笃定。

    时靖柳却看不见,看不见他眼中半点为权势生发出的狂热、躁动。

    琉璃淡淡光华遮住的是一双过于寂静的眼。

    宋观穹好像只在意手中的琉璃片有没有打磨到合适的薄厚,而不忧心朝局的变幻。

    时靖柳习惯了宋观穹在议事时打磨琉璃片的举动,只道人多怪癖,这喜好同饮茶插花没什么区别,求个灵台清明,好看得清这建京的波诡云谲罢了。

    等宋观穹打磨满意了,才取过刻刀,将早已想好的纹路雕刻在琉璃片上。

    他不知道打磨过几片了,一切都做得驾轻就熟。

    “今晨天还未亮时,世子去了何处?”

    时靖柳问起了和杨氏一样的话。

    他不是杨氏,知道太子昨夜并未在宫外,更不可能在宫门未开之时见到宋观穹。

    他不是去见太子,那是去做了什么,是做太子授意的事吗?

    宋观穹刻刀一顿,抬眼时,似借了刻刀的一抹光锋,

    “父亲让你问的?”

    国公爷当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早,是时靖柳先想到要问的。

    也是他心急了些,该请示过国公爷那头再问不迟的。

    不知何时,时靖柳开始看不懂世子的行事了,心中不安,才一时疏忽,直接向主子要答案。

    实在是世子说的,要做位极人臣的权臣,时靖柳有些难以相信。

    金银、美酒、美人……

    这些被权势带来的好处,世子一样都不好。

    才将将要弱冠的人,难道就能如前朝炀帝一样蛰伏,藏住享乐的欲望?

    眼前他更像在藏住自己真正的目的。

    起初,时靖柳想到最简单的了解世子的法子,就是去询问他的那位女师父。

    可那女师父絮絮叨叨,都是自己的徒弟如何孝顺,如何懂事,还反问他世子在京中可有被人欺负,给时靖柳一种在打太极的感觉。

    彼时世子一派温良地守在她边上,师徒二人凑一起,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单纯无害。

    而国公爷对世子的古怪性情则并不多在意,甚至赞赏他的难以捉摸。

    时靖柳莫名觉得,眼前人平静的面孔下,好似藏着若有若无的……与诸界彻底沉沦的毁坏欲。

    自知犯了错,话也说完了,时靖柳起身告退。

    -

    客院里,夏诉霜一觉醒来,屋中昏暗静谧,

    她回想起睡过去的原因,轻“嘶”了一声,扑回枕上,自己大概是被徒弟拎回来的。

    这个师父做得有点丢面儿了。

    吐纳术看来还得多练练。

    外面已经是半夜了,无事需要起身,夏诉霜趴在枕上发呆,回想起大徒弟问她的话。

    来建京真的是为探望他们吗?

    其实不是,她撒谎了。

    她来建京,是因为收到了一个消息。

    那个人要从皲州回来了……

    一别十年,自己的样子变化大吗,他要是见到她,还会记得吗?

    屋外沙沙声踏雪声打断了夏诉霜的思绪,接着窗户被轻轻撞响。

    她不下床,猫儿一般撑着床边的矮几,去拉开了窗户。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映入眼帘。

    是她的白狐卜卜!

    通身无一丝杂色的白狐叫了两声,算是应她,而后灵巧跃进窗户,在月牙桌上抖了抖通身的雪,

    “你怎么来了?”

    夏诉霜又惊又喜,多难山离这儿要半个月的路程,卜卜一只小狐狸,难以想见是怎么跟过来的。

    卜卜仰着脑袋在她下巴处蹭着,尽展白狐纤丽流畅的优雅身形。

    夏诉霜心一下软了,想赶她回去的心在犹豫。

    不回去,建京处处是人,它乱跑出去只怕危险,回去,这么远的路,它一个小狐狸能来都是天大的运气,回去只怕要出事……

    在夏诉霜纠结的时候,白狐舔了她一口,轻盈跃到厚厚的地毯上,在“玉壶冰”几个字的匾下和一个朱漆六壬盒子斗智斗勇。

    直到外头的天变成银灰色,她还在噘嘴思考。

    房门被轻轻敲响,卜卜就去扒门缝,夏诉霜就知道来的不是院中女使,她起身绕到床帐后头穿外衣,

    “进来吧。”

    门打开,小白狐扑在进来的人的乌皮靴子上。

    “卜卜?”

    宋观穹将小白狐捞起来,向床边走来,“天色还早,师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夏诉霜拢出外衣压住的长发,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纠结抛给他,“阿霁,卜卜是自己跟来的,现在怎么办?”

    宋观穹心道卜卜都跟来了,多难山上还有什么让师父挂念的呢,看来天意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卜卜这么听话,留下也不会惹事的,要是惹了,我给它撑腰。”

    “你就宠着它吧。”

    话是这么说,但总算有人做了决定,夏诉霜长出一口气。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听你声音不对,昨日喝了祛风寒的药不曾?”

    结果是没有,而且他不知怎么的还擦伤了手。

    夏诉霜难得有机会关心一下大徒弟,当即请女使去熬祛风寒的药,又让他坐下,给他的手涂上伤药,包扎。

    喝了药,宋观穹卧在胡床上,眉目懒散,窗外晨光难得,将他微阖的眼睫染成浅色。

    卜卜过来窝在他的臂弯下,宋观穹用手一下一下顺着小狐狸的下巴,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低头专心致志给他包扎的女子。

    女使再进来,捧着一碗世子吩咐要的肉干。

    夏诉霜挂念卜卜一路跟来没有吃好,宋观穹坐在外侧挡着,她只能越过他,手扶着胡床边缘却接那碟子。

    宋观穹看着她一截细腰横在自己眼前,包好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夏诉霜无知无觉,接了碟子就喂卜卜去了。

    女使看在眼里,不敢言语。

    其实这几日师徒间的相处她早觉不妙,女师父心思澄澈,半点不知世子的心思,她到底要不要提点一下女师父?

    正犹豫间,世子侧目看来,惊得她连忙低头闭嘴。

    她是国公府的女使,怎么能得罪世子呢,而且高门里的腌臜事多了,她们这些下人独善其身就不错了,不该对主子的事多口舌。

    此般想罢,她紧步退了出去。

    宋观穹收回视线,和夏诉霜说道:“师父,我有一处剑招不甚利落,想让师父看看。”

    夏诉霜为着卜卜的到来心情甚好,将肉干往上一抛,小狐狸利落接住,她拍了拍手,“好啊,咱们到院子里去。”

    —

    大年初六这日,夏诉霜站在积雪的院子里转了几圈,梅花还在树上盛放,树下是卜卜的串串脚印。

    项箐葵进了院子。

    “卜卜——!”项箐葵见到小狐狸,欢叫一声,和小狐狸滚在了雪地里。

    “它自己跟来的?真是聪明呀卜卜!”项箐葵夸赞道,又摸了摸身上,可惜没带肉干。

    夏诉霜将小徒弟发上和衣衫上的雪拂去,说:“今早你师兄已经喂过了。”

    他才走了不久,项箐葵就来了。

    夏诉霜今日邀小徒弟过来,是想一起出去游玩。

    项箐葵问:“师兄不去?”

    “听闻有事。”

    大徒弟走时步履匆忙。

    “卜卜能跟去吗?”

    夏诉霜摇了摇头,项箐葵可惜极了,摸摸小狐狸的脑袋,吓唬它:“你只能看家了,我们很快回来,你可不要再跟出去了,外面的黄胡子爱吃狐狸肉呢。”

    卜卜歪着头,显然是不懂。

    夏诉霜把布扎的小球往屋里一掷,在卜卜追进去的时候,拉着小徒弟走出了院子。

    二人刚出了二门,就见到一个人影脚步匆匆,在看到她们的时候顿了一下,拐入几丛竹子之后的回廊去了。

    “那不是国公夫人的便宜弟弟吗?”项箐葵皱眉。

    夏诉霜对不相干的人,半点时间也不想耽误,说道:“走吧。”说罢先行。

    “师父这么急着出去玩,难道在国公府被拘得狠了?”她边说边快步跟上。

    那边杨少连陡然撞见她们,惊了一下,因心里存着事的缘故,赶紧钻到别道去。

    他去见了杨氏之后,只说受杨父授意,想从国公府的院子里请一株梅树回去,不得不在府中留宿一宿。

    一株梅树而已,杨氏懒得理会,让他自去挑。

    杨少连出了养荣堂,反而拐道去了后厨,将谙熟的杂役女使找了出来,塞给她一袋银子和一包药粉,

    “这个,你投到客院那位女师父的吃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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