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城里,赶在了城门下钥前。
天边还挂着一点晚霞的橘芒,城里已经点亮了灯笼。
红漆马车即将驶进杨府所在的长街,斜刺里奔出来一辆挂着璎珞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夫惊呼一声,立刻勒紧缰绳,臂上的肌肉绷实了才没迎头撞上这蛮横拦路的马车,他怒斥道:“你怎么御马的?没长眼吗!”
挂璎珞的马车里下来四个婆子,她们一声不吭地往红漆马车上冲。
护卫拔刀拦截她们,她们气势汹汹地骂道:“把二小姐交出来!”
那马车里又出来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手上拿着江家的令牌。
黄媪掀开马车的帷帘,认出这拿令牌的妇人是江夫人身旁管事的张娘子。
路上行人稀少,夜色渐浓。
张娘子看见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吭的江神聆,她黑着一张尖薄的脸,将令牌放回袖袋里,手抄进袖中,
“二小姐,夫人已经恼怒了,别再火上添油。”
江神聆心生烦闷,张娘子那强横的样子像是带着婆子来抓逃奴一样。
她再抬眼一一扫过那四个婆子,她们都是她的教引嬷嬷,平日里她们受了她母亲的命令,对她也十分严格。
唯一对她好些的奶娘柳嬷嬷不在,估计是因她的胡为而受了牵连。
江神聆默叹了一声,平静地对黄媪说,“今日劳烦你照顾我了,你回去复命吧。我在杨府玩了两日也该回家了,你替我向外祖母带句话,请她照顾好身子,我改日再来叨扰她。”
黄媪深知江府规矩森严,二小姐回府怕是不好过,但她作为杨府的婆子也不方便阻拦江家的管事带江家小姐回府。
再者,若在街上闹起来了,江杨两家都会成为别人的笑谈。
黄媪对小姐点头:“是,老奴回去会将街上发生的事都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最疼小姐,明日定来府上给小姐做主。”
说完她又对着张娘子白了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到悍匪了,哪有当街拦人的道理。”
张娘子斜着蔑了黄媪一眼作为回敬,态度强硬地站在红漆马车前,“二小姐,请回府。”
江神聆下了马车,又跨上江家派来接她的马车。
璎珞晃了晃,她隔着车窗的竹帘往后瞧去,杨府角门的灯笼光离她越来越远。
她滞涩地叹气。
***
张娘子带着江神聆一路往书房走去,她方才硬气是为了从杨府护卫手里抓回小姐。
如今回了江府,她挤出虚假的关心:“前夜夫人气得在家里砸了好多玉器,待会儿小姐见到老爷夫人了,还是先求饶吧。”
江神聆没有搭话,看着是去书房的方向,她放心了少许,至少父亲没想当着全家人的面责罚她。
张娘子看她不理,又说:“奴婢也劝过夫人了。”
银白的月辉照在长廊两侧,婢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江神聆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瓷杯砸在地上的清脆响声,江夫人扯着嗓子吼道,“他还小,你打他做什么?要是把赐儿打坏了,我跟你没完!”
她八岁的弟弟江神赐躲在江夫人身后,毫不关心父母的争执,百无聊赖地吃着手指。
江恒逸拿着戒尺站在夫人面前,怒不可遏地说:“八岁了,三字经都读不通,你还要护着他?等他成年了,不得让我丢尽颜面!”
江夫人比他更怒,“他还小,大些了自然就懂了!我可是拼着命给你们江家添了这个儿子,你要是伤了他,就是伤了我的命!”
说起这唯一的儿子,江夫人便觉心酸。
她嫁进江府后一年便诞下了长女,又过了四年才诞下次女江神聆。
那时她的丈夫江恒逸一心求子,一看夫人又生了女儿,便在她坐月子时接连纳了两房妾室。
江夫人心里对江神聆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意,总觉得若聆儿是个儿子,丈夫就不会纳妾,她也不会在月子里生气伤了身体,以至于过了六年才再怀上孩子。
江神赐生时难产,江夫人受了很大的苦楚才诞下他,这疼痛更让她觉得赐儿来之不易,于是格外溺爱他。
江神聆也知道母亲的这些心思,她小时候一直是奶娘柳嬷嬷带她,她哭着求着,母亲也甚少见她。
她学诗词歌赋一点就通,父亲和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
她拿着自己写的称赞母亲的诗去找母亲,母亲听罢,幽怨地摸着她的肩膀:“你这般聪慧,要是,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虽失望,但依旧听话,母亲安排什么她便废寝忘食地学什么,只为博得一些关爱。
不过如今的她,早已想明白,这关爱既不属于她,那不要也罢。
江神聆听到身后响起细小的说话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庶妹悄悄露着半边身子在门口看热闹,见她转身了,两人立即躲到门后面。
张娘子走到书房门口便停住了脚步,打算等主君和夫人情绪平和些了再进去复命。
江神赐看到院里走来的人,吸/吮着手指,没安好心地说:“父亲,母亲,二姐姐回来了,打她吧。”
两人顿时停了争吵,江恒逸的戒尺敲在面前的椅子上,伴随着“咚”的一声声响,他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
江夫人指着她骂道:“平日里瞧着最是听话,没想到啊,心里藏着事呢!快给我滚进来!”
江神赐笑起来,但不敢笑出声,跑到桌边坐下,拿起花生酥一边看一边吃。
江神聆面色平静,没有露出看热闹的人想看的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她瞧着前生给自己添堵颇多的父母幼弟,忍着心中的怒气,抬脚走到房前。
梁上的灯笼光照在她的脸上,江恒逸和江夫人也看清了女儿的脸色,两人更是怒火冲天,她竟然还维持着自若的神色,一点歉意也无。
“你这个混账,给我进来跪下!”江恒逸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胡子上,他动手扯她进书房。
江神聆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拉扯,福了一礼,将手中的紫檀盒子举在他的面前,“渡厄大师赠予我的佛像,这是先帝爷的赏赐,父亲沐浴更衣,把佛像供起来吧。”
听到“渡厄大师”时,江恒逸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先帝爷”时,他皱起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看到紫檀盒子上的金漆盘龙纹,一眼便瞧出是御赐之物,他举着的戒尺缓缓放下,“你说什么?”
他不确定地盯着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隐约想起来了关于此物的来历,心下大惊,“你哪来的?你若胡说我打死你,渡厄大师是你相见就能见的吗?”
“父亲。”江神聆站在灯笼下面,光芒从她顶上笼罩全身,她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说:“赏花宴的前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关系到父亲的官运。”
先帝爷在位时,将万里山河修满了寺庙,还会嘉赏虔诚的修行者。
因此大燕朝的达官贵族们都痴迷于求神拜佛,江恒逸也是如此。
他信奉佛教不是为了向善积德,而是功利地希望佛祖保佑他官运亨通。
江恒逸给长女取名江神缘,次女取名江神聆,嫡子取名江神赐,便是觉得自己与佛有缘、聆听佛音,神佛会赐下恩典,令他在官场上步步高升。
江神聆看父亲神情复杂,猜他信了几分,她便将前世嫁进东宫后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给他听。
末了,叹气道:“最后江家下场凄惨,父亲被流放到苦寒之地,我病死于宫中……梦里我向佛祖祈祷,佛祖念在父亲信奉一向虔诚,便给我指了一条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