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带着裴素来到了宁村,她第一个去的人家正是那家缺了耳朵的郎君之家。
此人名叫宁成,家中有足足一百五十亩地,在宁村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还读过书,能识字写字,属于良家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和这村的村正家有矛盾。本来他家中兄长瘸腿,按照大唐征兵的规矩,独子不征,虽说他家中有二子不算独子,可他兄长明显没法当家作主,情理上来说也不该征他。只是他家前几年因为嫁女之事和村正闹了矛盾,村正心存报复,就把他报给了官府,宁成也就不得不削了自己一只耳朵来躲避兵役。
这是破家之仇啊。
李长安一开始想通过村正来组织起宁村,只是那个村正仗着家里的女儿嫁给了县衙的县尉就完全不把她一个小儿放在眼里,李长安找上他,他还冷嘲热讽了一顿李长安。
把李长安都给气笑了。
在长安没人敢刁难她,一个小小的村正倒是对她冷嘲热讽。
李长安也动过念头往张九龄那里告上一状,将这个老头连同他那个当县尉的女婿一同收拾了。可最后还是没告状,毕竟她告状容易,一个真正出身底层的小吏想往上告状不容易。
她要实验的是一条人人都能走的路,而不是只有公主王孙才能走通的路。
所以李长安就选中了宁成,在村中有些名望,自己也年轻力壮朝气蓬勃,还读书识字,这样的良家子不但适合当兵,做乡官也很合适。
宁成见到李长安进来,匆匆迎了上来,李长安昨日就同他说了要改良农具,他早已经把自家的犁拿了出来。
宁成年纪轻轻,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纪,在察觉到李长安对他表示友好之后宁成就立刻对李长安表了忠心——机会难得,若是错过了李长安,他再想寻一个能和县尉对抗的靠山可不容易。
“这位是我家阿姊,你唤她裴大娘子即可。”李长安指着裴素道。
裴素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便弯腰去看那直犁去了。
“可有木工?”裴素指着犁比划了一下,“只需将这条直臂换作曲辕即可,你让木工拿块长木来,我给他标注一下。”
犁由许多部件拼接成,为节省成本只换一两个部件即可,不用全部新制。
一个拖着一条腿,长相和宁成有五分相似,只是神情微缩许多的男人拉着一条长木走了进来。
“我阿兄,有腿疾,家里便让他学了一门木匠手艺,日后也好有个营生。”宁成道。
二人在这边聊着天,那边裴素已经指挥着宁大郎制作曲辕了。
宁大郎虽说腿脚不好,木工本事却不错,紧赶了两个时辰就将新犁改好了。
宁成又带人将曲辕犁搬到自家地头,套在了牛身上,他捋起自己的裤腿和袖角,就亲自赤着脚扶着犁下了地。
“咦?”宁成是种地的老把式了,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不同。
省力许多,也灵活许多。
裴素又叫宁成接下来一头牛,只用一头牛耕种,宁成依言照做。只用一头牛,他一个人,竟然也能推得动此犁。
先前犁地需要两牛三人,如今却只需要一牛一人,足足能省下一半的人力牛力!
他推着犁在地里转了三圈,才恋恋不舍从田中跳了出来,欣喜若狂:“有牛力相辅,我一人便能推得动此犁。”
“若是没有牛,两个壮年人也足以推动此犁。”宁成喜笑颜开。
先前需要三人才能推动犁,且到了地头便要将犁抬起来调转方向,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力气,这曲辕犁省时省力,宁成爱不释手。
李长安问宁成:你可有把握十日内让整个村子都用上新犁?”
宁成笑道:“只需要换一根辕便能省下一大半的力气,这样的好事某只要漏些口风,乡邻必然会上门来求,某看,三日内宁村八十二户就能都用上新犁!”
李长安提点宁成:“这件好东西,你有村正没有,你要用好这一点。”
宁成若有所思。
果然没用多长时间宁成家中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一个村子里面的田地都连在一起,宁成一家子在地里劳作的时候左右两边的农户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旁人都用两头牛,三个人,没有牛的就需要五个人拉犁,只他家一个人一头牛就能拉得动犁。
连那个瘸腿的瘸子都能赶着牛翻地哩!
田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地里能省一点力就能多种几亩地,就能吃饱肚子。眼见着宁成一家子都翻完十亩地了,自家连三亩都没翻完,哪能不心急。
宁成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就说了这是李娘子教他兄长做的新犁,据说是长安那边的新东西,叫做曲辕犁。
于是第二日,和宁成家关系最近的几户人家就换上了新农具,李长安身边也多了几个人。
又过了几日,村子里大部分人都用上了新犁,只有几户和村正关系最好的人家还观望着。
李长安走访起来更加顺利了,宁村的村民对她态度尊敬了许多,也愿意和她说些私密之事了。
她成为了宁村的“自己人"。
李长安也终于整理好了详细的宁村籍册。
宁村,位于荆州江陵城二十里外,属下县漳县,有八十二户人家,三百三十一人,其中有八人是隐户,有二十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其中七人无子女,有寡妇八人,其中六人有子嗣,两人没有子嗣。田地两千二百四十二亩,其中一百三十一亩是桑田要治理好一个地方,首先要先了解这片地方上的人,让他们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这样你要开展工作,才能开展起来。
一《基层管理手册·第一章》编者,李长安。
七月渐渐过去了,八月也已经接近中旬。
宁村比先前热闹了一些,临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来和家人团聚。
李长安没有回长安,那里没有她惦记的人。
惊喜还是有的,曹野那姬又给她寄了信,还给她捎了肉干。曹野那姬告诉李长安她现在正在做马匹生意,从西域往大唐运马卖,她还自己建了两个马场,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马了。
李长安向裴芸请教了一些牲畜饲养技巧,写了五十多张信给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选学过家畜育种学,虽然没深入学,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寻常人多。
只是张九龄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来连编书都没心情了,这种情绪随着中秋节越来越近而越发浓烈。
八月十五,圆月高悬。
今夜的张府十分热闹,李长安几日前就察觉到了张九龄的情绪不对,特意带着沈初等人过来陪张九龄过中秋节。
只是张九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李长安也没法安慰他,只能在入夜前带着人离开了张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洁洒在院内,树影落在地面上,随风而动。
张府隔壁的李府,却有两个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墙边听隔壁的动静。
“老师,你上来吗?”李长安跨坐在树杈上,一只手抱着树枝,一只手对着树下的沈初伸手。
李长安是个夜猫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经睡下了,为何还是被这逆徒拉过来做这偷听的小贼,甚至还要做半夜爬树这样荒唐的事。
“张九龄心情不好,他都这把年纪了,要是一个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李长安振振有词。
吱呀~
张府的房门开了,声音不大,可在安静的月夜中就十分明显了。
李长安连忙趴了下来,对着沈初“嘘”,示意他别说话。
张九龄披着外袍端着蜡烛走了出来,李长安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一刻张九龄却又吹灭了蜡烛,站在屋檐下安静的望着空中高悬的圆月。
他是岭南人,岭南在荆州千里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岭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尽孝,老妻离去,也是儿女们埋葬,算一算,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能回家了,只能从数月一封的书信中得知家中儿女的近况。
张九龄仰头看着明月,忍不住回忆起从前。
他家在岭南,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县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时候每逢中秋节,他便会和兄弟姐妹一同围在爹娘身边打闹,他家住在海边,从阁楼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张九龄以为自己年老之后,也应当是他的儿女孙辈围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只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贬出长安。到头来,志向未能实现,白发却已经爬满了鬓发,家人也未能团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乡的海水一般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张九龄轻叹一声。
他望着天上的圆月,眼中满是泪光。
诗人悲伤了总是要写诗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一刻,张九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正和亲人一同赏月。明月从海面上升起,将海面都染成了银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里,可起码他和亲人看到的这轮明月是同一个明月。
张九龄的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月夜又显得那么清晰。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他这个多情人只怨恨夜晚这么长,从荆州到岭南这么远。
他连自己的儿女如今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诗写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却依然强烈。张九龄苦笑一声,最后又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转身回屋。
现实中见不到,说不准梦中能与自己的亲人相见。
“咔嚓丶”
一点微小的树枝断裂声却骤然引起了张九龄的警惕,他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厉声道:“谁在那?”
空气安静了一瞬。
而后树上冒出两个脑袋来。
李长安干笑着挥了挥手:“老师,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还没睡吗?”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没有脸面再见张九龄了。
张九龄无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礼数”
李长安只当听不到,既然被发现了也就没有了做贼的必要,李长安干脆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了张九龄的院子中。
“也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竟然没及时察觉到老师是思念亲人了。”李长安扭了扭僵硬的身体。
方才她生怕打扰到张九龄作诗的灵感,就一直趴在树上一动都不敢动,腿都趴麻了。@张九龄叹息一声:“你做的事情是于国有益之事,无需总挂念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
说起来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务缠身,张九龄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而是被贬了,整日无所事事,他的爱恨却强烈了起来。
“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还有没有人能记得住老夫的名字。”张九龄苦涩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国平天下,渴望如先贤一般留名青史,终究却是一场空,或许我应当辞官归乡,回岭南为母亲守墓,享儿女承欢膝下、天伦之乐。”
“先生凭借今夜这首诗便足矣名流千古了。”李长安道,“莫说只是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后,依然会有人传诵先生的这首诗。”
“你啊,总是这般会安慰人。”张九龄并不相信李长安的话,往前数千年,也只有先贤的了了几本著作能流传至今,他张九龄又什么能耐能和先贤并列呢。
李长安只是微笑。
“还有一事要询问老师。”
“何事?”
@李长安道:“我已经组织好了去安南寻稻种的商队,预计会从岭南过路,老师可否愿意商队将老师的家眷一并带回荆州来呢?”
张九龄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