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荆州的天还不算冷,清晨,太阳从朝霞中冒出小小的一角,路上有些小风,带着雨后的湿气微微地吹。
村路上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抬着盛满活鸡活鸭的竹筐往村东头走。
这儿用石头和茅草垒了一个小院,远远就能看到院子内杀鸡鸭的蒸汽往外冒。
推开门,走进院子,几个年纪已经不小了的男女正在给鸡鸭拔毛,一个男人踩着鸭脖子,左手按着鸭头,右手高高举起屠刀,刷一下就将气管砍断,鲜血染红鸭毛。
再拾起鸭子,连同身体一起递给他身后的妇人,妇人放完了血,再往滚烫的沸水里一扔“李娘子呢?”宁成指挥着人将竹筐放在空地上,随手拿起一块麻布抹了把脸上的汗,问道。
“正在后厨看她们卤货呢。”
宁成又绕进后厨,后厨比前院就要干净多了,这是李长安要求的,厨房必须一天一打扫。
要宁成说,都是乡下人家干嘛要废那个力气一天一打扫,每隔一个时辰还要用盐水洗一次手呢,盐多贵啊,这样珍贵的东西居然只用来泡水洗手。
可李长安十分注重食品安全,她说的话在这个院子中就是圣旨,说勤洗手就要勤洗手。
李长安正站在陈二娘身侧看她卤货,昨日已经卤好了一份,今日直接打开罐子吃就行。
陈二娘拿着竹夹子,夹出一只鸭翅递给李长安,李长安已经洗干净了手,直接接过鸭翅啃了几口,先啃翅尖,翅尖的鸭皮已经卤透了,入口软糯,用舌头轻轻一卷就能把皮肉卷下来。
再啃翅中间肉最肥厚的地方,这里卤入味了才算合格。
吃完了鸭翅,又依次尝了鸭锁骨、鸭脖和鸭腿。
“鸭腿再多卤一阵”李长安侧头嘱咐陈二娘,“不要舍不得放糖,有点甜味才好吃。”
陈二娘面上露出肉痛之色,可还是乖乖把李长安的话记了下来。
直到尝完了所有部分,李长安才又把手洗干净,带着等候在此的宁成来到建在院子最角落里的账房。
“一共有多少户愿意一起干?”
宁成回道:“有七户人家愿意投钱,还有二十三户人家愿意低价把家中的鸡鸭卖给咱们。”
人数比宁成预料的少许多,他有些不甘心没把李长安交给他的事情做好。
李长安则是早有预料。
大唐的风气开放,可大唐百姓对于钱财还是很保守的,他们最喜欢把钱藏在罐子里,然后挖个坑埋了,留给自己的儿孙。
更是因为大唐缺铜,钱币铸造一直不多,大唐这百年来的生活水平又是在一直渐渐变好,所以一点都没有通货膨胀,反而钱一年比一年更值钱。一百年足够大唐百姓换三代人了,他们的祖辈留给他们的经验就是把钱藏在床底下。
丝毫没有投资的概念。
“这些也够了,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嘛。”李长安道。
得先有第一个赚着钱的例子出现,其他望风的人才会下场。
“明日你先去借辆牛车,我带着冯娘子和宁大几个人去县衙将她们的户籍改为商户,后日便出发去江陵城。”李长安道。
卤味里面用了糖和各种香辛料,这些东西在大唐价格高昂,所以卤味目前也只能作为高端小吃贩卖,漳县一个下县没有几户人家会舍得花钱买卤味,还是得去荆州的州城江陵,那里才有足够大的卤味市场。
要是卖的好倒是可以在长安城也开一家,李长安心想,论起有钱人的数量,还得是现在的世界第一大城长安有钱人多。
虽然她有茶叶这一项生意就足够了,可谁会嫌钱多呢。
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带着人拿好了所需要的手续来到县衙办理户籍的地方。
负责办理商户登记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孙姓中年录事,他在看完了李长安等人带来的证件后却并不开始办事。
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李长安等人,慢吞吞地捋了把胡子,眼皮一阖。
“今日办不了,尔等明日再来吧。”
李长安挑眉:“我昨日询问过孟县令,他未曾告诉我县衙近来出了何事以至办不了政务。”
孙录事对李长安把孟浩然搬出来并不惊奇,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老夫说今日办不了,就是办不了。”
故意难为李长安的意思已经摆在了脸上。
李长安眯了眯眼,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这老头恐怕不是想要难为她们,而是冲着孟浩然去的,故意落孟浩然这位新县令的面子。
孟浩然毕竟是空降的县令,在这沾亲带故的县衙中就是一个外人,据李长安所知,那个县尉就和孟浩然不太对付,就连宁村的村正针对自己此事,十之八九也和那个县尉有点关系。
小地方就是这样,沾亲带故,熟人抱团,比起长安来反而更难融入。
“是王县尉的意思?”李长安冷不丁道。
孙录事脸皮抖了抖,不耐烦挥手要将李长安等人赶出去:“尔等庶民,若是再闹事,休怪老夫不客气。”
他的确是得了王县尉的示意,让他们难为一下那个外来的县令带过来的人,只是此事他心知肚明也就算了,被李长安当面挑破还是让他有些恼羞成怒。
本是同僚之间帮点小忙,到了李长安嘴里倒像是他成了王县尉的门下走狗,唯王县尉命是从了一般。
孙录事已经做好了李长安还要再纠缠他一番的准备,谁知李长安听完他的话之后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就走。
“可惜啊可惜。”
孙录事听到李长安嘀咕,此时李长安已经走到一半了。
他有心想问为何可惜,却碍于自己的脸面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可坐着也不安稳,仿佛屁股下面生了火炭一样。
“箭射出头鸟啊。”李长安已经走到了屋门前,这就要迈出门槛了。
末了,孙录事终于压不住自己心中那股莫由来的焦急,他倏忽起身,厉声道:“站住!”
李长安扭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孙录事还有何事?”
孙录事走到李长安身前,双手一张一合,把门关上,面前的门忽然被关上吓了站在门外等待李长安的冯娘子等人一跳。
“娘子?”
门外响起冯娘子焦急的问询声。
李长安略微提高了声音:“我无事,你们在门外等我片刻即可。”
“你那话什么意思?箭打出头鸟,你是在威胁老夫?”孙录事面色不虞瞪着李长安。
李长安轻笑,神情自若地走回了屋内,也不管孙录事,径自寻了个凳子坐下了。
又把孙录事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
“王县尉在漳县家族势力很大,你若是得罪了他,他必定会为难你对吧。”李长安一句话就戳穿了孙录事的心思。
孙录事被一个小儿看穿了心思,表情狼狈,遮掩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来?”
人情世事说出来这不就相当于撕破脸,让两个人都不好做了吗。
李长安忽然看着孙录事咯咯笑了起来。
孙录事以为李长安是嘲笑他胆小怕事,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李长安表情愤怒。
@李长安边摇头边不客气道:“真是老糊涂啊。”
还未等孙录事生气,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你说,今日你在这难为我,此事王县尉能知道多少,孟县令又能知道多少?王县尉会听你一字一句说你是怎么难为我的吗?可我保证,今日之事,孟县令绝对会一字不差知晓。”李长安直视着孙录事,气势上已经压过了他。
他难为的是李长安一个小儿,又不是孟县令,王县尉肯定不会因为他难为孟县令手底下的一个小儿就对他另眼相看。反而是这小儿和孟县令的关系听起来不错,十之八九会去告状,孙录事忽然觉得自己嘴巴有些干,他干巴巴道:“孟县令每日只知道钓鱼写诗”
他想说那个孟县令根本管不了县衙里的事,都是王县尉在管,孟浩然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县令,根本没法对他做什么。
“你可知孟县令为何能当上县令?”李长安毫不客气打断了孙录事的话。
“你虽无品阶,可既然能在县衙中任职,应当也知道县令是什么人才能当上的吧,王县尉觊觎县令之位许久,这么多年始终都未能如愿,原因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其实按照大唐官员的品阶,县尉是九品下小官,县令是七品上的官员,若是想当县令也应当先当上县丞才有机会升职成县令,只是漳县这小地方水浅王八多,县丞都七十多岁了,什么都不管,这才让王县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起了霸王。
孙录事此时已经连愤怒都不敢了,他一个年近五十之人,竟然被李长安一个牙还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完全压住了。
李长安半眯着眼,看着孙录事,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我告诉你吧,孟县令是被举荐为县令的。”
孙录事倒吸一口气,分明已经是十月,他的头上却冒出了汗来。
他自然是知道大唐唯有五品及以上官员才有举荐县令的资格。而他自己甚至连官员都不是,这辈子他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里的县令还只是八品官员,五品官员,得是州府大官了吧?
“我,我…”孙录事已经被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子,他已经后悔起趟这趟浑水了。
王县尉他得罪不起,孟县令他也得罪不起啊。
此时李长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不像方才一样将他推上绝路,而是给他指了一条生路。
“孙录事莫怕。”李长安安抚地笑了笑。
“我又没逼着孙录事一定要选一方站队。今日只是件小事,孙录事只需在‘对王县尉隐瞒一点小事’和‘彻底得罪孟县令’之间二者择其一。你大可隐瞒一些今日之事,若是王县尉问起来,你便说已经刁难过了,今日此屋中的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我不说,王县尉又如何能知道呢?”
孙录事眼睛一亮,连忙对李长安稽首:“多谢李小娘子指点。”
李长安笑着指了指屋门:“如今孙录事可愿替她们办理商户身份?”
“愿意愿意,方才是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李小娘子莫将方才之事告诉孟县令啊。”孙录事恭恭敬敬道。
屋门再打开之后,冯娘子等人就惊奇的发现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孙录事如今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但三两下就给她们登记了身份,还不厌其烦的给她们叮嘱事情,态度好的不能再好了。
冯娘子等人看着李长安的眼神越加敬畏,心下更是坚定了李小娘子果然大有来头,跟着她干准没错的想法。
是夜,李长安在书房里挑灯夜战,又拿起一本空白的线本,蘸墨提笔。
《大唐县村治理困难总结》
从整个大唐来看,有五姓七望这种大世家干涉朝政,从一个小县来看,县里也有王县尉这样的地方豪强把控权力,若想让大唐的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她的政令能顺利实施,世家和豪强必须消亡第三日,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的李长安就带着宁成冯娘子等人来到了江陵城。
漳县就是江陵的附属县,距离江陵不过三十里路,可就这三十里路却足足走了一整日,还是在他们有牛车的情况下。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众人只好在路上找了个歇脚的地方勉强睡了一晚,一大早再赶来江陵。
从宁村到江陵的路太难走了,尤其其中有一段小路,坑坑洼洼,上了大路之后方才好一些,可也快不起来。
驿道倒是快,只是大唐官方用来运输粮草的路,并没有修到宁村。
想要富还得先修路啊,李长安抱着竹筒蔫头搭脑地抿着水想。
她以前往来江陵和宁村都是骑马,两个时辰便能到,这一次赶着牛车拉着货,三十里路却走了一整日,果然还是得亲身实践,实践过后才知道骑马和牛车拉货的差距这么大。
对于有马可骑的良家子来说这段路算不得崎岖,可对于需要拉车运货的商人来说,这一段路可颠簸极了。
必须以一个普通商贾的身份亲自运一趟物资才能知道宁村想要将货物卖出来到底有哪些阻碍,以后也才能一个个针对性解决这些阻碍。
比如李长安今日才知道,这条路需要修一修,以前她骑马来的时候可从来不觉得这条路难走。
日后等赚到钱了,得分一笔钱把这条路修一修,至少得铺层土把路弄得平整一些。
进了江陵城,卖货的事情李长安就不管了,任由宁成和冯娘子安排,只告诉他们可以多去东城叫卖,东城有钱人多一些。
这些卤味一天就卖完了,天还没黑,宁成和冯娘子就推着一车的铜币,兴高采烈地找到了李长安。
“娘子,一共卖了八贯钱!”宁成脸通红,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货卖完了以后还有许多人问我们明日还来不来呢。”
宁成家境好一些,又最相信李长安,所以他投的钱财和力气最多,算一算,这八贯钱中他能拿到两贯钱。
往常他也会在冬日没有农活的时候到县中去帮工,一日才五文钱,还不一定每日都能找到活计。
其余人也个个面红耳赤,他们能分到的钱少一些,可每人也能分到几百钱,就这一趟就赚了以往数月才能赚到的钱,这跟捡钱有什么区别?
李长安只是表情平静点点头:“回去吧,还要收购鸡鸭再接着卤味呢。”
尽管有言说财不外露,可这么多人总有嘴风不够严的,没几日,卤味赚钱这个“秘密”就在宁村人尽皆知了。
宁村一下子就轰动了起来,上门来打听赚钱门路的人把宁成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他们找宁成,宁成就找上了李长安,他现在已经是事事都听李长安吩咐了。
数日后,李长安才放出话来。
招工!再招三十个工人,一月二百文钱工钱。
买鸡鸭!常年大量收购鸡鸭,按照县上的价格,只要鸡鸭质量合格,有多少收多少。
全村人纷纷喜笑颜开。
冬天里又没什么农活干,多数人都只能在家睡觉,少部分青壮还能到县里去找点儿活计干,却也不是谁都能顺利找到活干的。
如今在村子里不用远离家人就能有活干,工钱还比县上的工钱更高,这样的好事真是提着灯笼都找不着。
就算慢了一步没有应聘上工人,可宁村户户都养鸡养鸭,正好趁着冬天之前把鸡鸭都卖了,也能卖不少钱哩!往常家家都有鸡有鸭,要卖鸡鸭也只能拿到县上去贱卖,还卖不出去几只,如今有了稳定的销路,再不愁卖不出去了。
甚至还有聪明人已经开始琢磨着以后可以多养些鸡鸭,要是每一只养大的鸡鸭都能卖出去,算下来要比种地更赚钱啊。@如此又卖了几回卤货,积蓄了钱财,李长安和几个亲信商量了一下打算趁着冬天不用种地,人手充足的时候修修路。
所以她又发布了告示。
这次是修路,先修一条土路,把宁村和大路连起来,依然是招工。
这回招的是短工,一日一结算,而且也不要求一直干活。
每人每日分一块一尺宽十尺长的地方,把这一块地方给铺满土就能走人,手脚麻利些的青壮一天干两个时辰就能铺完。
若是还有力气多干也可去找工头宁大再要一块地,干完了就能拿两份的工钱。
一时间,宁村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只要愿意干活的都能找着活干,就连六十多岁的老妪,都找了个一日四文钱的活,负责给劳工打饭。
李长安也终于有了时间写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总结。
成功将农畜产品加工成卤味贩卖,提高了宁村村民的收入。
对于宁村人多地少的尝试解决,转移劳动就业,为宁村提供直接就业岗位五十二个,间接带动养鸡养鸭产业发展。
发现运输困难问题,目前正在修建一条三里长的土路,将宁村和直达江陵的大路连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