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船只编队全都派出去后,李长安又开始拉着颜真卿一起做灾民重建规划。
“老师,朝廷拨了多少粮草?”李长安询问颜真卿。
这关乎她后续的规划,目前从荆州运到洛阳城内的粮食只有一万石,洪水泛滥还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退下去。李长安询问了有经验的老人,开元八年也是发了一场这么大的洪水,足足半个月洪水才开始往下退。
只是洪水退去才是这场灾难的第一步,饥饿才是最大的问题。
洛阳城内倒是不缺粮食,毕竟洛阳有大唐最大的粮仓,只是含嘉仓中的粮食属于战略储备,一场普通水灾还不足以让朝廷开含嘉仓放粮。
要是只从洛阳城市场上购买粮食,一时半会儿粮食的储量倒是足够,只是需求大,粮食少,短时间内粮价必定高昂。
而粮食价贵就必然会引起土地兼并。
这些灾民地里种的粮食和家里藏的粮食全都被一场洪水冲得干干净净,他们没有粮食能吃,若是有些先见之明的百姓,或许还会把铜钱埋在地下藏着,没有被洪水冲走,还能再买一些粮食填饱一家人肚子。
可大部分百姓都不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他们每年到手的钱和粮食堪堪只够养活全家人一年,遇到天灾人祸,就会破产,没有钱没有粮食,但是全家老小还等着吃饭。
怎么办?
答案是卖地。
世家大族有粮食,他们的粮仓建在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们为了风险也不会把所有的粮食都放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在不同族人手里,一旦需要就可以由主支出面从其他地方调粮食过来。
想要粮食,那就拿土地来换,土地不够了,那就卖儿鬻女。世家有粮食,他们需要土地,需要奴婢。
总之,世家大族有的是办法把这些灾民骨头缝里的最后一滴油也给榨干净。
颜真卿显然比李长安更清楚这些世家大族的德行,他眉宇间挂上了深深的无奈:“伊川县户籍上只有一万三千户,共四万二千三百余人,朝廷只发了够这些人吃半个月的赈灾粮食。”
“父皇可曾下旨减免税赋?”李长安又问。
“没有。”颜真卿低声道。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身份不能说出口。最终,颜真卿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父皇有意明年改年号,应当会减免百姓税赋。”
李隆基如今还没有到那种丧心病狂压榨百姓的地步,李长安记得沈初给她说过改年号会减免百姓税赋。
“这也不够。”颜真卿表情好看了一点,但依然很严肃。
李长安笑了笑道:“无碍,我有办法。”
“不能只靠公主施粥,一人之力或可解一日之困,却不能解一世之困。”颜真卿还以为李长安要一直施粥,他对此表现出了十分的不赞同。
颜真卿并不是不通时政的书呆子,相反,他有着足够高的治理地方本事,所以他才会表示出不赞成。
国库尚且承担不了这些灾民一年所需,难道李长安一人就能养活数万灾民吗?
而且更重要的事情是让这些灾民有能力再进行下一年的耕种,这才是让他们彻底摆脱贫困的办法,要不然就算今年勉强活下来了,到了明年,不种地,没有粮食,依然还是死路一条。
赈灾,除了要让灾民活下来还要让他们能有种粮和农具去种下一年的地。
李长安微妙地看了一眼颜真卿:“我当然不会施一年的粥。”
救急不救穷,这些灾民也有手有脚,一时倒霉横遭天灾,她救一下就罢了,往后这一段最艰难的时间过去了,难道她还要管着这些有手有脚的灾民吃喝不成?
一个合格的朝廷的责任应该是给这些劳动者提供就业岗位,让这些百姓能将自己的劳动力转化为财富。
李长安要做的是提供就业岗位让这些灾民撑过这最艰难的一年,将洛阳市场粮价控制在一定范围,而不是提供免费粮食,也不是任由这些灾民自生自灭,卖地卖身活命。
“我已经向汝阳王买下了一个码头和汝阳县的三千亩荒地,现在也想向伊川县官府购买三千亩荒地用作开厂房。”
李长安连地图都准备好了,直接掏出地图指向伊川县和汝阳县交界处的那块荒地。
正好两块地是在两个县边缘位置,能拼成一整块六千亩的大土地,这片土地正好还靠着伊河的一条支流。
六千亩土地,足够做一个包含数个工厂的厂区了,李长安保守估计应该可以容纳十万工人。
唐朝的土地买卖需要官府批准才能进行买卖,并不允许私下交易。
那片荒地又是无主之地,所以李长安可以直接拿钱从伊川县府衙购买这块荒地。
颜真卿目露迷茫,显然就算他是学富五车、名留青史的大儒,也没法理解什么厂房会需要这么大的土地,更想不到刚才说的还是赈灾,为何忽然就到了买地上。
“臣若是没有估计错,这一片荒地靠近河流,土壤多沙土,不适合耕种。”颜真卿询问。
他还以为李长安是打着做厂房的名头,实际上是想要低价买地。
“我没打算开垦田地。”李长安哭笑不得。
种地的确挑地方,但是工厂就没有田地那么挑地方了,只要地势平坦,交通运输方便,土壤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沙石多还更适合烧砖呢。
李长安又细细向颜真卿解释了什么叫作工厂,工厂可以招收多少工人,工厂的运作模式是什么,怎么盈利。
直说得口干舌燥,颜真卿才略微听懂一些。
李长安要办大工厂等于数万灾民能有活干,不用卖地卖儿女就是活下来。
颜真卿严肃叉手:“颜某愿助李娘子一臂之力。”
不是县令和公主,县令要是听公主的命令那就涉及结党营私了。
是颜真卿和李长安,纯洁的师生关系,做老师的帮助学生创业理所应当,就是有人告到当今圣人面前也挑不出一根刺来。
能在安史之乱中在安禄山的大本营河北地区聚集起一支军队,差点断了安禄山后路,还目的明确只听从唐肃宗命令,不去管唐玄宗命令的颜真卿,从来不是古板不知变通之人。
或许有一些不知变通,比如宁死也不与权臣宦官同流合污,但是比起不知变通这个词,李长安更愿意称颜真卿的这种做法是坚守本心。
李长安和颜真卿两个人一起做起事来相当有默契。
颜真卿来到伊川县的第一天孤身骑马到洛阳城中要来了粮食,第二日就召集衙役开始在灾民聚集地巡逻,维护治安才能防止灾民暴乱,因此虽然灾民情绪不佳,但是在官府约束下倒是没有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而后又迅速让官府施粥,不管粥里面有几颗粟米,是不是稀薄见底,可总归是不至于让灾民饿死。
只要不大规模饿死人,灾民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李长安又向颜真卿建议,可以安排灾民到洪水边缘的岸边看看搜救船只回来。
衙役负责维持秩序。
然后给每个灾民分发编号,将他们以家庭为最小单位,二到五个家庭编成一个能凑齐到十人的小队,每一个小队里面选一个队长,十个小队为一个大队,然后再由官府每个大队伍给分配一个大队长。
当然,官府一共也就二十来个衙役,所以最后这事就落到了李长安手里,李长安早就准备好了,冯初娘带队,一部分从荆州事先调过来的有经验的小吏,再加上从灾民里选出来的能识字的年轻人,将这些灾民组合成几百个百人队伍,再由以冯初娘为首的几个李长安嫡系为管事,每人手下管几十个大队长,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伊川县的四万人梳理清楚了。
官府和她这边有任何事情需要通知,都会给这些管事开会,然后这些管事往下一级一级地开会,保证每一个灾民都能知道官府和李长安下发的每一条通知。
颜真卿越看越觉得怪异。
他许多次看着李长安欲言又止。
寿安公主这是在赈灾还是在训练军队啊?他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是大唐军中的管理方法呢?
不过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显著,本来乱糟糟的灾民顿时整齐了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在李长安这颗大脑的指挥下,一部分灾民开始修棚子,一部分灾民清理居住地,还有一部分灾民搬运伤员。
整个伊川县加上李长安从荆州是提前拨过来的大夫一共三十二人组成了医庐,按照他们擅长治的病分成了不同科。
大夫只需要坐在棚子里接诊,李长安组织的搬运队伍会抬着树枝和茅草混着破布组成的简易担架把一个个受伤的百姓抬进棚子。大夫诊治完了开完药以后再接着把人搬出来看下一个病人。有人专门负责熬大锅药,反正送过来的病不是被淋了一身雨冻得寒气入体就是逃灾路上人挤人碰了胳膊崴了腿,直接用大锅熬药,还省柴火和人力。
半天下来,每一个大夫都累得头晕眼花老腰都直不起来,然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今天给谁看病了?看了什么病?怎么一个人名都没记住,一味药材都没碰过?
到了下午天色将黑的时候,李长安就让颜真卿将灾民都组织到洪区岸边。
颜真卿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搜救的船陆陆续续回来了,每一艘船靠岸的时候,上面都会下来被从洪区救出来的人,几个负责户籍记录的官吏站在岸边,每上来一个人只要还有意识,就会问他们的名字。@问清楚了名字,然后一个健壮的像是牛一样的大汉,就会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大喊那个灾民的名字,然后周围围观的灾民中就会有一处爆发出哭声,几个灾民就会跑出来抱着从船上下来的这个灾民痛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围观的其他在灾民上都露出了希望和期盼。
@整个营地里面悲伤的气氛消失了许多,每个人脸上都挂满希望,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老陈家那个儿子被救回来了”老冯家运气不好,老娘没撑住死了,可好歹找着了尸体,能入土为安"
这一天又救回来了五百多个人。
但是更让颜真卿惊讶的是灾民营中的氛围,以前遇到天灾人祸,灾民都是憋了一肚子的牢骚,整日除了哭声就是骂声,可这一次灾民营中却有了一点笑声,尽管灾民们的兴致依然不高,可至少比先前要好多了。
颜真卿:“”
我得仔细品一品,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