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看着施云琳惧怕的样子,亓山狼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倒了杯酒,独饮。
亓山狼七八岁的时候才见到人类,才被教说话。大概是七八岁,具体年纪他自己并不清楚。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不知自己的年纪,连名字也没有。亓山狼这个称呼,不过是渔村里的人对他的恶称。
“谁家孩子这么不懂事,又不是有爹生没娘教的亓山狼!”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连话都说不明白,你和亓山狼有什么区别?”
当然,在渔村里被一群小孩子追着笑话是亓山狼时,他并不理解那是恶称。他只看得懂那些孩童对着他笑,他们笑,他也跟着笑。
可亓山狼在那个渔村没待太久,也没学会很多语言,就又逃回了亓山。渔村的人想要杀了他这个怪物。那些人类很弱小,他不想咬死他们,所以他不停往亓山深处逃,躲避人类。他在相当长的年岁里不与人接触,所以他对人类的语言极其不擅长。
哪怕他如今率兵打仗与人接触有几年了,也没人听他说过长句子。如果没有非说话不可的必要,他可以整日、整月、整年,半言不吐。
这也是皇室宽宥他不行礼不问安不禀话的原因,他会说话,但是亓国所有人默认把他当成了哑巴。
而亓山狼身边的人也向来不会跟他说很长的句子。他能听懂,但是需要花些心神去理解。次数久了,他就懒得听。所以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若向亓山狼说长句子等于白说,他根本不会听。
桌上的一壶酒见了底,夜色也渐浓。属于人弄出的吵闹皆归于眠,偶尔的虫鸣飘进亓山狼的耳朵里。
他回头,想看看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睡了没有。
施云琳坐在床边,略歪着身子,脑袋一侧靠在床柱上。亓山狼看过来,她立刻坐直身规规矩矩的样子,安静望着他。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看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她走过去,他立在施云琳面前,手掌握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已经不哭了,可是一张娇嫩的脸颊上残留着哭过的痕迹。
亓山狼不懂她哭什么。
他又没做错事。
她这哭哭唧唧的,倒像他是强占掠取的淫贼。他娶了她,他睡她便是天经地义的事。若不是她先前病了一场,上次去送香囊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带走睡了。
亓山狼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这让施云琳的心跳又开始加快,鼻子一吸,澈眸里立刻又涌上了泪。
亓山狼无奈了。
行,他错了。
他错在不该没有按照婚仪章程等喝了交杯酒结了发后的婚夜再睡她,他错在早睡了她小半日。
他们这些人类最喜欢按照规矩章程做事。
亓山狼松了手,四仰八叉地躺到婚床上,睡觉。
施云琳惊魂未定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亓山狼,过去了很久很久他还是不动,施云琳才知道他睡着了。
施云琳重重松了口气。她慢慢躺下来,动作小心翼翼,不想发出一丁点声音来。她紧靠着床榻的另一侧,离亓山狼远远的。
喜烛长亮整夜,隔着绣着鸳鸯与比翼鸟的大红色床幔,仍旧照进床榻。
施云琳一点睡意也没有,闭着眼睛去熬这长夜。
时间过得那么漫长,施云琳把过去十七年的所有年华都回忆了一遍,朝阳还是不肯升起。这种不知时辰不知何时能天亮的未知感,实在煎熬。
熬着熬着,施云琳听见了奇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那响动时,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她立刻捂住自己的肚子,不准它发出声音来。
肚子不听话,叽里咕噜。
施云琳后知后觉,今天居然一整日只吃了一个生饺子。有心事的时候不觉得饿,意识到饿之后只会觉得越来越饿……
望见枕头旁的两个刻着囍字的小锦盒。施云琳回头,偷偷望了一眼亓山狼,见他睡着,她缓慢坐起身,把那两个母亲给的小锦盒拿过来。
担心下床的声音更大,她背对着亓山狼在床角吃薄饼。咬上母亲亲手做的薄饼,薄饼脆脆的、香香的,还有刚刚好的咸。施云琳眼睛一红,心道天底下果真母亲最好,会担心她在婚仪上顾不得吃东西会饿着。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慢动作的咀嚼,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可她不知道深山里长大的亓山狼听力过人,她在床榻上小声吃薄饼,和贴近他耳朵咔嚓没什么区别。
施云琳吃得专心,一口气将薄饼吃得只剩最后一块,肚子空落落的感觉才得到缓解。她拿起最后一块薄饼,一边去舔唇上沾的芝麻,一边下意识回头去看有没有把亓山狼吵醒。却撞见亓山狼明亮的漆眸。
施云琳连芝麻也忘了舔,愣愣望着他。
她很快反应过来,连声赔不是:“我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亓山狼沉默盯着她。
施云琳硬着头皮示好:“还有一块,你……你要吃吗?”
亓山狼没说话,去拿放在施云琳缩起的腿旁边的另外一个小锦盒,将其打开。
施云琳赶忙说:“那个不是薄饼,是药膏或者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在婚舆上的时候,施云琳只瞥了一眼,没来得及仔细看,还不知道那盒雪白的膏物是什么。若说的药膏,她身上又没受伤。味道有一点甜甜的香,或许是擦脸的东西。
亓山狼将其凑近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些,放进口中尝。
施云琳瞧着他的举动,再瞥一眼手里的最后一块薄饼,脑子里想这东西难道是薄饼蘸着吃的辅料?
亓山狼却忽地变了脸色,他掀起眼皮盯着施云琳,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施云琳被他的眼神唬住了,手足无措起来。
总不能是有毒的东西吧?
亓山狼手臂支撑着坐起身,握住施云琳的手腕,将她拉近。施云琳的手一抖,手中最后一块薄饼掉了。
他随手这么一拽,对于施云琳来说力气却大得不得了。她整个人撞进亓山狼的怀里。她急急伸手去抵他的肩,想要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可她腿上已经一凉,被扯去了红色的薄纱寝裤。
亓山狼指上重新沾了些雪色的膏脂,给施云琳上药。
施云琳脊背一下子僵住。她这才知道母亲给她的这一小罐膏脂是什么作用。她搭在亓山狼肩头的手没有再推。她低着头,额头抵在亓山狼的肩上,垂眸去藏脸上的绯。
上了药,亓山狼松开施云琳。他低着头,将药膏的盖子拧回去。他抬眼望向施云琳,施云琳又在他的眼里隐约看见了苍白色。她心口怦怦跳着,立刻向后挪退。
亓山狼握住她纤细的脚腕,将她拽回来。
上了药就不疼了,就可以继续做新婚夜该做的事情了。
象征着十全十美的十根喜烛,必然会长亮整夜。
在这个漫长的长夜里,不能入眠的不止新婚小夫妻。长青巷尽头的宅子里一直亮着灯。
付文丹忧心忡忡地坐在窗边,手里摆弄着一块帕子。这是施云琳给她绣的帕子,她指腹反复摸着帕子上牡丹的绣纹。丝丝柔软的绣线磨着她的指腹,也有了痛感。
施彦同沉默立在另一面墙壁前,仰头看着墙壁上“忍”字的字画。因为他的无能,今夜他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负于身后的手握成拳,松开、再握紧,反反复复。
突然的叩响院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施彦同大步走出去亲自开了门,让赵将军进来。
“林务和黎源昌两位将军从鲁逃出来了!”赵将军压低声音道。
施彦同松了口气,他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站在暗处的小厮,带着赵将军往书房去里。
两个人彻夜长谈。天亮之后,施彦同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道:“这里四处都是眼线。昨天刚好是你生辰,你来这里与我举杯言欢名正言顺。只是下次要更小心寻理由,最好不见面。”
赵将军想了想,道:“公主如今行动没那么多限制,回来看望父母很正常。不如让她从中带信?”
施彦同立刻摇头:“不要再把她牵扯进来。”
赵将军点点头不再提。两人商量好了下次如何送消息,赵将军才离去。
送走赵将军,施彦同立在院中,望着已经高挂的旭日,心里念着施云琳,也不知道小女儿现在吃早饭了没有。
施云琳当然还没有吃早饭,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早就被折腾得不止日夜与时辰。
当施云琳睡醒的时候,已经马上要中午了。
她记得今日要跟亓山狼回亓山。她忍着痛坐起身,茫然地望着屋内。入眼一片大红色的屋内只她一个,不见亓山狼的身影。
她歇了一会儿才起身穿衣和梳洗。
她不知道亓山狼是不是自己回亓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她忍着腿软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帖子。
这帖子她刚醒的时候就看见了,以为是亓山狼的东西没打算碰。可走近了才发现是给她的帖子。
施云琳好奇地将其打开,才明白是太子妃送给她的帖子。太子妃快过生辰了,在东宫设了宴,宴请臣眷。帖子前段时间就从东宫送到了各府,施云琳昨日与亓山狼成亲,今日送给她的帖子立刻补送到了。
房门被推开,亓山狼出现在门口。
施云琳的心立刻一紧,下意识紧张地站起身。
亓山狼迈进来,在施云琳对面坐下。
施云琳尴尬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沉默地坐下来。
他亓山狼可以装哑巴,她凭什么就不行?
这个时候的施云琳还不知道,亓山狼最喜欢沉默不说话的人。
紧接着,有宫婢将午膳端进来。都是些肉食,没有一道青菜。看着一盘又一盘的肉食,虽然施云琳曾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也觉得太浪费了些。
施云琳早就饿了,拿起筷子连吃了几块肉,胃里好受多了。她再吃了三两块就饱了。
她放下筷子,端坐等着亓山狼吃完。
然后她震惊地看见亓山狼把桌上十大盘肉食全吃了。十大盘!
亓山狼放下筷子,抬眼看向施云琳。
“我去翡州。”他说。
施云琳心里顿时轻松许多,忙点头。
“你也去。”亓山狼再道。
施云琳立刻说:“我不能去,太子妃给我送了帖子,太子妃的生辰马上就到了,若……”
亓山狼听着她喋喋不休,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