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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庠序

    郁清珣看着怀中的妻子,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内心深处又响起一道声音,层层回荡在脑海中。

    她只是不再爱你了而已。

    只是不再爱了。

    他早知道这点,也早就清楚明了。

    只是刻意忽略,总想着一切还能回到曾经。

    但她曾经……也是爱着他的啊。

    郁清珣一时像失去什么,只怔怔拥着她一动不动。

    外头传来声响,丫鬟们已起床洗漱,院里传来打水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再远一些的村落里,还有公鸡迎着晨光,发出悠长鸣叫。

    “阿娘,醒了吗~”郁棠的声音传进来,像趴在门缝外。

    唐窈再推了把身边人,终于从他怀中挣脱,起身下了床。

    “醒了,进来吧。”她朝外道。

    房门立时推开来,郁棠走在前头,丫鬟端着洗漱用品跟在后。

    里长家小,屋里没有洗漱专用的耳房,空间也不大,一下进来两三人便显得逼仄拥堵。

    郁棠不想让位退出去,目光扫过一圈,见爹还躺在榻上,便径自爬上去,趴在他身边好奇看着,“你还困吗?”

    郁清珣:“……”

    郁清珣收回心绪,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

    小姑娘脸蛋白白净净,精致可爱,一双眼睛水灵清透,那眉毛不像她娘,反到更像他,秀气里透着几分飒爽英气。

    郁清珣伸手捏了捏她脸,“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我都听到公鸡打了两次鸣。”她伸出两根手指,模样认真又可爱。

    郁清珣心下一软,将人抱进怀里,低头跟她脸颊贴了贴,还没剃刮的胡渣蹭到她脸。

    小姑娘立即挣扎起来,嚷嚷道:“你胡子、你胡子扎到我了!”

    “痒,哈哈哈,你快放开我,别扎了……”

    郁清珣逗弄了会女儿,终于甩开先前的沉闷,心情很好地起床洗漱刮胡子去了,又在庭院看到儿子乖巧坐在凳子上,让奶娘给扎头发。

    洗漱完毕,一家子在庭院里用晨食,丫鬟婆子站边伺候。

    院外隐约传来读书声。

    郁棠边喝粥边听着,好奇道:“这里也有学堂吗?”

    “应是附近的乡学庠(xiang)序。”郁清珣答着,不知想到什么,也来了兴趣,道:“趁船还没来,待会过去看看?”

    “庠序是什么?”郁棠一脸好奇。

    “就是外头的书塾学堂,由官衙所建,属官学,各县乡皆有,只要是年满七岁的孩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内进学。”郁清珣耐心答着。

    “哦。”郁棠没发觉这跟家里的学堂有什么不同。

    唐窈听着,心念微动。

    这是先皇乾元帝变法改革后的新庠序。

    曾经的乡学庠序不招收庶民,想要入内进学得先有一定的学识或身份。

    现在的乡学庠序遍布各县乡,只要身份清白,年满七岁便可入学,且无需束脩,不限男女,哪怕黔首庶民也能识字读书,是真正履行了上古圣人所说的“有教无类”。

    乡学之上,还分有县学、府学和州学,以及京都国子学,但想要去“乡”以上的官学进学,得通过相应的科举考试,方有资格入内。

    尽管如此,乾元帝此举,依旧给予了所有庶民读书识字,攀沿往上的机会。

    而他的变法改革,还不只限于此。

    郁清珣有心想过去访看,餐后便借消食的借口,让里长过来带路。

    里长为一乡之长,是大晋县衙以下,负责管理乡镇里的低阶小吏。

    郁清珣一行在里长带领下,转去了乡学庠序。

    庠序外是一片平整空地,旁边有几间土坯瓦房,看着简陋,其中三间土坯房内坐着进学的学童,两个教学先生各自领的学童们,或朗读蒙学书籍,或讲述典故背景。

    “可需将人都叫出来问话?”跟随在旁的里长紧张询问,脸上挂着不自然的谄笑。

    “不必。”郁清珣只在窗边瞥过一眼,便领着人退开去。

    里长以及本县知县等人紧随在后。

    郁清珣扫过那几间简陋土坯房,随口问道:“按乡学庠令,各村年满七岁的孩童,皆可来此进学,为何这里只有这点人?”

    大晋一县有十乡,一乡有千户,就算每十户一个适龄孩童,这乡学庠序内也该有百人,可当前庠序内坐着的学童却不到五十人。

    “大人有所不知……”里长头上冒汗,拱手颤声回话:“虽庠序无需上缴束脩,但进学需要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样样精贵,被称之为文房四宝,我等小民果腹尚且艰难,实在、实在是……付不起这些许银钱购买。”

    “且……且在我等这小地方,年满七岁的孩童已能干不少事,让他上学就得白养着,各家各户本就艰难困苦,有着忙不完的农活,如何愿意将人力浪费在进学上?这、这本就不是我等庶民能高攀……”

    “高攀?”郁清珣轻睨过去,“你的意思是,先皇变革乡学庠序,让你们识字读书,非但没帮到你们,反而害了你们?”

    “小人不敢!”里长双腿一软,吓得当场跪下,“小、小人只是……”

    “国公容禀。”后方跟着的绿袍知县往前一步,躬身执礼。

    郁清珣漠然瞥去。

    知县拱手弯腰,不敢抬头,话语清晰平稳:“先皇变革乡学庠序,教化万民,如古之圣人,此自是仁德之政。”

    “然,庶民眼界底下,愚昧无知,不知先皇帝教化万民,实乃开智生福之仁举,只知进学让家中少了劳力,多了消耗,增加苦难,这才多有抗拒,不愿入学,此乃庶民蒙昧,非先皇不察。”

    郁清珣听着神色不变,下颌轻点了点,“县尹可有劝学妙法?”

    绿袍知县顿了片刻,道了声:“有。”

    “哦?”

    “庶民们不想孩童进学,无非两点,其一,进学需要花费银钱购买笔墨纸砚,他们负担不起;其二,进学会浪费劳力,让家中缺少帮手,而消耗的口粮却没有因此减少。”

    “只要能解决这两点,庶民们自会明白读书识字之好。”

    实际上,百姓们不是不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而是没办法。

    他们没钱购买笔墨纸砚,他们负担繁重,有几张嘴吃饭,就得有几个人干活,白养不起一个人去进学。

    绿袍知县继续道:“第一点笔墨纸砚虽贵,省着点一年五六百文也勉强够用,家里负担不起,可由全族或全村缴纳银钱供予,若还是不够,剩下的可由县衙资助。”

    “第二点则需要调整庠序教学时间,仅晨间早起教学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愿学者留下继续学习,不愿学者可归家劳作。”

    “五六百文能买到几张纸几两墨?每日一两个时辰又能学到什么?”郁清珣看着他,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县尹应该知道,这般松懈不说金榜题名,就连童生试都过不了。”

    “庶民愚钝贫穷,能有幸识得千百个字便足矣,哪敢妄想童生秀才。”绿袍知县躬身答着。

    “何况,先皇变革乡学庠序,主在启民智,无需他们各个金榜题名,只要能使有心有才之人,有此机会乘风万里,脱颖而出,便是成功。”

    郁清珣不置可否地听着,“这些你都试过了?”

    “是,此地庠序能有四十八人,便是因此。”知县道。

    郁清珣眸色微沉,很快又恢复寻常,“你是说你实行劝学过后,庠序也才区区四十八人?”

    “是,河道县十乡,这里的庠序已经是人数最多的了。”知县答道。

    “其他人为何不来?”

    “这已经是各村能供应的极限。”

    不是适龄孩童少,而是负担不起。

    “一乡上千户人口,连三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郁清珣倒真有两分诧异,他知道庶民穷,但没想他们会穷到这个地步。

    三十两银子分摊开来,一户只需30文。

    “庶民穷苦,果腹尚且不易,何况还有春秋两税。”知县躬身答着。

    郁清珣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问:“其他各县也是如此?”

    “若各县不曾劝学,下县乡学庠序内能有一二十人便算不错,上县富足倒是会有百人以上。”知县道。

    郁清珣眉头拧了下,“你这法子可能推广?”

    “能。”

    “好。”郁清珣展眉确切,“将此策上疏,若有阻拦者,你可着人直禀于我。”

    “是。”绿袍知县沉稳答着,压下隐隐浮上的激动。

    郁清珣没再多说,正要走人,余光扫见郁棠带着郁桉,正趴在庠序讲堂窗口朝里看去。

    “棠棠,莫要打扰人家,该走了。”他唤了声。

    “哦。”郁棠这才领着弟弟走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庠序出来,朝其他地方逛去。

    郁棠跟在母亲身边,拉着手说起方才见闻,“这学堂跟我家的学堂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唐窈微笑问着。

    “他们桌上没纸也没笔没墨……唔,这里先生教的,我都会!”小姑娘说着,挺起小胸膛,满脸骄傲。

    郁桉牵着母亲另一只手,眨了眨眼睛,软软道:“我还不会……”

    “等你入学就会了。”郁棠安慰弟弟,又扭头继续跟母亲说话,“我在里面看到昨天见过的姐姐了,那个姐姐好可怜,连鞋子都是破的,比我不喜欢的那个可怜多了,阿娘,我可以把我不穿的鞋子给她吗?”

    她口中不喜欢的那个,自是指郁长欢。

    唐窈笑着抚过她发丝,“你不穿的鞋子,她未必穿得下,想帮她的话,可以跟你爹说。”

    “哦。”小姑娘立马往前奔去。

    郁清珣听着,目光朝这边看来。

    唐窈神色如常,牵着儿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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