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阴沉得厉害,眼看着是要下雪了。
前一天清言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要用的还没放上车。
邱鹤年把被褥和锅碗瓢盆打包好时,清言也把小木屋打扫完了一遍。
下山最怕陡坡,邱鹤年将麻绳系到推车两侧扶手上,斜跨在自己的肩背上,大半程身体几乎都是向后微仰的。
清言紧跟在他身后,在特别难的路段,他就抱住对方的腰,一起向后施力慢慢下,就连二喜也懂事地咬住清言裤腿,一起往后使劲拽。
下山足足比上山多走了一倍的时间,幸亏雪是在他们到了山脚才开始往下下的,要不然路上打滑,就更难走了。
在山脚歇了不到一刻钟,缓过劲来就往村里去。
他们没先到家,而是先去了村东头一户人家。
邱鹤年敲了一阵门,大雪中,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妇人一边不耐烦地喊着谁啊,一边开了门。
看清了来人后,妇人难看的脸色勉强挤出个笑,往邱鹤年身后看了一眼道:“呦,这是上山才回来?”她眼睛在清言身上打了个转,并没跟他说话的意思。
邱鹤年冲她叫了声“大娘”,将地上放着的一只狍子,还有两条鱼搬起来,道:“这是在山上打的,给您和大哥过年添个菜。“
妇人目光在狍子和鱼上扫过,目光中透出欣喜,但又很快看向推车,在车上苫布盖住的鼓鼓的位置,看了又看,脸上神色露出不满来,“你这次上山不没少打吧,你大哥最近老毛病又犯了,这点东西哪够给他补身体的!”
说着,她竟迈步往推车这里走来,看样子是要自己动手翻找了。
清言正在车上,见她这样子微微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二喜已经汪汪叫着从车尾冲了过来,它被刘猎户训练得颇有灵性,见有外人要动车上东西,自然是不行的。它一冲过来,就把这妇人吓得蹭一下逃回了院门里,只伸个头出来大声咒骂。
看着是在骂狗,但夹枪带棍,分明在骂人。
邱鹤年神色却如常,放下了东西,只是在她咒骂的间隙中,说了一声,“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就推上车载着清言和一车的东西继续往村西边去了。
路上,清言欲言又止。
邱鹤年昨晚跟他说过,今天回来后,要把一部分猎物送人。
当时清言在整理东西,以为他就是知会一声,没太在意,没想到他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对方一直在等自己的回应,这才反应过来,邱鹤年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据清言所知,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媳妇管家,男的出门干活赚钱,关上门,家里大小事都是媳妇张罗,自然也是媳妇说了算。
所以,村子里的女子和哥儿,不少都是干脆利落、泼辣的性子。
前阵子邱鹤年把家里的家底都交给清言管,就是让他管家的意思了。
如今,他要把猎来的东西分出去,自然是要清言同意的。
清言当然是没意见的,道:“马上过年了,肯定要串门送礼的,就按以往的惯例来。”
刚才那五十多岁的妇人,是王铁匠的大兄弟媳妇,也就是王合幺的娘。
路上邱鹤年就跟清言说过,到了地方就在车上等,不要下来,也不用说话。
清言还当他是担心自己怕生,真见了这妇人,才懂了其中原由。
想来想去,清言还是问道:“你对他家那么好,她那样子骂人,你不生气吗?”
一整只连皮带肉的狍子如果拿镇上去卖,仔细用的话,够普通人家大半月的开销了,就是那两条大鱼,也不是寻常能吃到的。
邱鹤年推着车,沉默地摇了摇头,又过了一阵才道:“我该做的做到了,别人怎么想,我并不在意。”
闻言,清言微微一怔,之后才惊觉这可能是第一次,他触及到了一点邱鹤年的属于内心里的东西。
王铁匠的小侄子住在村子西边,离他们家不远。
这次到了地方,邱鹤年直接把车推进了王三幺家院子里,二喜被拴在了栅栏上。
屋子里有人趿拉着鞋小跑着出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见了两人就惊喜地迎了上来,道:“二哥,你们这是刚从山上回来?”
邱鹤年“嗯”了一声,跟他打了声招呼。
这人又看向清言,挺有分寸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叫了声嫂子。
清言听了特不适应,但入乡随俗,他也只能笑着应了。
他们正说话,屋里又出来个年轻女人,她嗓门很大,比王三幺还热情,招呼他们赶紧进屋。
清言在她脸侧看见了她的名字:伍秋娘,王三幺之妻。
秋娘见了清言,就一把拉住他的手,边把他往屋里带,边大嗓门道:“嫂子,你们成亲时,我就想过去看看,可我家合幺说你们新婚呢,让我别去打扰,就一直忍着没过去,今天你们要不来,我和合幺这两天就打算过去一趟了。”
清言没招架过这么热情的人,也没有身为哥儿的自觉,一时间还觉得男女授受不亲,顿时僵硬起来。
邱鹤年和王合幺走在他们身后,见了他望过来的眼神,快走了几步,将他从秋娘手里“解救”出来,还认真解释道:“清言他在家时不大出门,有点怕生。”
秋娘却完全不在乎这个,一把又把清言“薅”着手腕拽走了,“都是自家人,哪来的生!”
等进了屋,王三幺安排他们坐好,秋娘麻利地一会端茶一会盛汤,瓜子装了满满一篓子,连给孩子留的糖块都拿出来了,幸亏王念生这会在外面和别的孩子玩,没看见这一幕,要不得心疼死。
两个男人一边喝茶一边聊,清言听了一会,说的都是过年之前的活计,还有一些镇里的事。
秋娘忙完了,也拉着清言唠嗑,悄声问他,“刚才你们是不是从老大家过来的?”
清言点了点头,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秋娘看样子想翻白眼,又觉得不好,硬是忍住了,她声音压得更低道:“二哥就是太厚道,每年从山上回来都先去那死老太婆那送东西……,”她说到这里才发现不对,连忙解释道,“嫂子,你可别多想,二哥每次给我们的,和给那老太婆的都是一样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是替他不值,那老太婆和她家老大都不是什么明事理的人,送他们东西一点好捞不到,他们反倒恨毒了二哥,纯粹两个白眼狼!”
“为什么?”清言不解。
秋娘这次实在忍不住,还是把刚才那个白眼翻完了,“那娘两贪心呗,当初二叔生病,他们一眼没去看,二哥那阵子又得顾着铺子里生意,又得照顾老爷子,天天起早贪黑的,等人没了,他们又来要家产,还想白拿那铺子,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
“幸亏二叔活着时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认养二哥时,都是去官府过了明路入了籍的,老爷子的家产根本就没他的份儿,他们还不依不饶拿二哥是养子说事,到处闹,看闹的没结果,这一年来才消停下来,不过二哥还是把二叔的那几亩地,挑了好的分了他一半,年节的都去送东西,借钱的事也有,从没还过。”
秋娘越说越气,喘了几声粗气才一摆手道:“那地本来说也要给我们一半,我和三幺说什么没要,本来就该是二哥的东西,我们不惦记。”
秋娘是个话痨,说起来就不住嘴,看来对老大一家积怨已深。
清言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他想,他好像有点了解邱鹤年的想法了。
从王三幺家出来后,他们往家走。
在他家又卸了一只狍子和两条鱼,清言没忘记把刺猬也留下,秋娘比后来回家的念生还高兴,现在推车轻巧了不少。
路上,清言试探着把陈玉来要锄头的事讲了,也说了自己可能得罪对方了的事。
果然,邱鹤年听了并不生气,他神情一如既往,双眸平静如湖水,“打锄头的事他早跟我提过,我当时拒绝了他,没想到他会再来找你。“
清言讶然地看着他。
“以前我顾及他是邻居,张先生为人也不错,才给他打了那两件铁器,他没给报酬,我也就没要。但再没有下一件了,我不会再给他白做。”邱鹤年说。
清言懂了,按现代世界的说法,在邱鹤年的处事原则里,人们在他心里有按他自己的价值观评判出来的“价值”。
在这个“价值”范围内的索取或给予都是可以的,超过范围,他会坚决拒绝。
就像王家老大能拿到田地,也能借点铜板,或者收点年节的礼,这是邱鹤年给予他们的他认为合适的补偿,也是他们的“价值”范围内的东西。
但房子和铁匠铺,邱鹤年任他们再闹,也没松过口,这两样,就超过了那个范围。
而这个“价值”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王家老太指桑骂槐那么久,邱鹤年都完全没有情绪反应,是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他的心里对方的价值在因此不断减少,在降到为零时,这个人在他这里就与他毫无关系了,也就是他说的那句话,他该做的都做了,别人怎样他不在意了,自然以后也就没有“给予”了。
想到这里,清言微微松了口气,邱鹤年并不是个他本来以为的滥好人。
做好人挺好,但没有原则的好迟早伤了自己,清言不希望邱鹤年受伤。
同时他也想到,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心里,那个“价值”范围有多大。不管现在有多大,将来他都会把它变成无限大!
回到家时,才到晌午,两人简单吃了午饭,喂完二喜,就躺下休息了。
这时候睡觉晚上怕要睡不着,就只是躺着。
窗帘和床帐拉上了,帐子里昏暗得像黑天。
清言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万工床的顶棚,勉强能看见上面雕刻的繁复的花纹。这张床当初应该也是经过精工巧匠费了不少心力打造的。
不过清言的眼睛看着那些花纹,思绪却并没在那上面。
他躺在昏暗光线里,听着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脑中闪过的,是昨晚他大着胆子亲吻了这人之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