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翌日,酉时三刻。
一辆马车从周府出发,径直前往颂雅楼,等女子下了马车,距离戌时已经相差无几了,此时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京城夜晚有宵禁,时间不早,颂雅楼中难得的清净一片。
姜姒妗被伙计一路领到二楼的雅间,不等推开门,伙计便退了下去。
姜姒妗心底记挂着待会的生意,没有注意到那伙计在退下去前隐晦地瞥了她一眼,姜姒妗其实挺好奇这颂雅楼的东家,毕竟和宋家不同,这颂雅楼的东家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没人知道其身份。
但颂雅楼能一直屹立在京城不倒,其余酒楼只能看着眼热,便足以说明这颂雅楼的东家背景不小。
和这种显贵谈生意,总是容易提心吊胆,但如果谈成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姜姒妗没有退缩,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颂雅楼比福满楼要高雅许多,雅间角落立着一颗盆栽,精贵的六扇屏风挡住了外间的视线,但姜姒妗全然心思关注这些,她在看见内里坐着是人时,脸色就是陡然一变。
男人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案桌旁,低垂着目光望向窗外,外间夕阳余晖煌煌,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修长的眉弓,听见动静,他掀起了眼,视线仿若淡淡地落在了她身上。
安玲也看见了眼前人,她惊愕地瞪圆了双目,须臾,她忙忙地转头看向姑娘,又下意识地扫了眼四周。
仿佛做贼一样,安玲只觉得格外心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安玲自己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心虚?
姜姒妗在看见裴初愠时,脑海中有一刹间的空白,她和安玲有同样的疑惑,怎么会是裴初愠?!
但很快,她立即意识到颂雅楼所谓的要换粮食的原因是什么了。
姜姒妗忍不住地咬唇。
郡主府一别,裴初愠久久没有动作,姜姒妗以为他是放弃了,却没想到会今日又遇见他,许久,姜姒妗才一点点地握紧了手,她从来都不觉得她是个容易慌乱的人,但在裴初愠的面前,她总是格外容易惊慌。
姜姒妗握紧了手帕,好半晌,她才堪声道:
“裴大人,怎么会是您?”
这种时刻,她甚至还记得用敬称,无时无刻不在拉远她和裴初愠的关系。
女子今日穿了一袭胭脂色折枝山茶纹裙装,青丝依旧被挽起,只簪了一支白玉兰簪,娇嫩却也内敛温柔,她显然知道自己的姿色,很少刻意地装扮自己,但随意松散下来的一缕乌发仍是给她添了些许慵懒风情。
她这样的人,总是会引人瞩目的。
裴初愠对她的心思没有一点掩饰,露骨且直白,他在看见她的那一刹,眸色便些许暗了下来。
也正因此,姜姒妗在见他时,才会直觉到危险。
裴初愠站了起来,他仿佛没有看见女子的戒备和抵触,平静地反问:
“不然,姜姑娘觉得会是谁?”
姜姒妗被问住,待她重新去想这个问题时,不禁有些哑声。
是了,哪怕不显山不露水,依旧能够让颂雅楼在京城屹立不倒,除了权倾朝野的裴初愠外,还能有谁?
姜姒妗是想和颂雅楼做成这一笔生意的,但她不想和裴初愠做生意。
她向来不会将私人感情掺和到正事中,这是唯一一次的例外,她很难忽视裴初愠,她也不敢想,如果她之后经常性地和裴初愠接触,最终会发生什么?
裴初愠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俯身替女子倒了杯茶水,水波轻晃,他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
“一旦你走出这个门,整个京城没人敢再和你做生意。”
他声音平静,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姜姒妗呼吸一紧,浑身些许冰凉,半晌,她才堪堪道:“您一定要逼我么?”
茶水被裴初愠端着,稳稳地送到了姜姒妗面前,姜姒妗偏过头,裴初愠拿姜家的生意威胁她,她如今气恼得紧,自然不愿接这杯茶。
安玲瞪圆了眼,要挡在姑娘前面,被卫柏手疾眼快地拉住。
安玲下意识要叫奉延,但下一刻,不等卫柏阻止她,她自己就闭嘴了。
她只是担心姑娘,却不是没脑子,姑娘和裴大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奉延再忠心,这种事也不好宣之人口。
安玲最终还是被卫柏拉出了雅间,安玲气得一直瞪卫柏,怕人听见,咬声恨道:
“登徒子!强盗!”
她是个欺软怕硬的,看似是在骂卫柏,但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卫柏一个字都没反驳,他心底未尝不是这样觉得,但谁叫如今做着登徒子行为的人是他主子,他除了助纣为虐外还能怎么办?
立时,雅间中只剩下了姜姒妗和裴初愠两个人。
他离得她很近,茶杯就端在她面前,咫尺之遥,姜姒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裴初愠什么都没说,他将茶水放了下来,似乎是良心发现,终于不再紧逼女子,他坐了下来,语气平静:
“不是我逼你,而是一旦你拒绝了颂雅楼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和姜家接触。”
谁都不是傻子,哪怕颂雅楼背后的人一直没有露面,都总有聪明人能猜到真相。
谁敢冒着得罪裴府的结果去和姜家接触?
姜姒妗不蠢,很快理解裴初愠的言下之意,但她还是有点恼。
说到底,让她落得如今这般进退两难处境的人,不还是裴初愠么?
要不是他忽然要换粮商……
想到此,姜姒妗陡然顿住,她想起来,让陈管事和颂雅楼接触的人正是她自己,裴初愠设了陷阱,而她却是自己一头撞了进来,没有人故意逼她。
便是重来一次,在她不知道裴初愠就是颂雅楼东家的前提下,她还是会选择和颂雅楼接触。
姜姒妗想清楚后,抑住艰涩情绪,她低声:
“您何苦这般,您明知我已经嫁过人了,您这般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话音甫落,她偏过头,杏眸轻闭时,脸颊上悄无声息地滚落一滴泪珠。
她很清楚,如果裴初愠不放过她,她没有半点抗拒之力。
她只能请求他。
裴初愠看着她落泪,眼神蓦然晦暗了下来,他没想要将她逼得这般苦,只是事与愿违,她不愿和他有首尾,他也不想松手,二人便只能一直僵持。
女子杏眸皆是盈盈湿意,轻轻一颤,便容易滚落一连串的泪珠。
她一再强调她已经嫁过人的事实,让裴初愠声音不觉冷了下来:
“他便那么好,让你非他不可?”
姜姒妗咬唇,她要怎么说?不是周渝祈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她已经嫁过人,他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有进一步的发展。
她许久不说话,仿佛是默认了答案。
雅间内倏然安静了下来,许久,案桌上的茶水都将要凉透了,裴初愠终于有了动作,他垂下眸,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他早知道女子的身份不是么?
他不喜欢她心底有其他人,哪怕那个人比他来得要早。
他是偷窃者,却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不该有的占有欲。
姜姒妗看见他沉默下来,她忍不住轻颤了下眼睑,他那般的人,在第一眼时,便让人觉得矜贵,总该是事事顺心的才是。
姜姒妗的鼻尖有点酸,她悄然地攥紧了手帕。
忽然,某人平淡的声音在雅间内响起:“茶水要凉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他按住了所有的情绪,终究还是退了一步,没有再逼她。
姜姒妗哑声许久,半晌,她才很慢地挪到案桌边坐下,她伸手要去端起那杯茶水,却被他拦下,他声音低沉,淡淡的情绪:
“凉了。”
他换了个白玉杯,重新替她倒了杯茶水,热气弥漫,升起一缕浅淡的袅袅白烟。
姜姒妗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他的手指根根修长,指骨也是分明,简单的举动也透着股别样的美感,他将茶水推给她,便不再说话。
矜贵冷清得厉害。
让姜姒妗怎么也搞不懂,这般矜贵的人是怎么才能被她三翻四次拒绝后,仍是要不断靠近她。
她咽下茶水,茶水有点热,淋在了喉间堵涩的情绪上,她控制不住地轻颤着杏眸。
女子仿佛被欺负得狠了,端着茶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可怜兮兮得叫人心疼。
但裴初愠只能沉默,他当真欺负狠了她么?
可若不这般,他也自持地不去越过那条界线,她和他便真的容易再无交集。
“颂雅楼的确要换粮商,姜家本就在选择中。”
姜姒妗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许久,姜姒妗才轻轻点头,她声音中透着些许哭后的绵软:“谢谢裴大人。”
仿佛在人心坎间轻轻拂过,撩人心弦,偏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
他倒宁愿她是有意无意地撩拨他,如今的拒绝也不过是欲迎还拒的手段,但裴初愠很清楚,他从她眼中看见的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拒绝。
茶水涩后微甘,但裴初愠只尝到了些许涩味,他不紧不慢地咽下茶水,在女子逐渐放松下来后,他才平静地问:
“手帕呢?”
姜姒妗浑身陡然一僵。
裴初愠怎么会察觉不出她的异样,他渐渐地眯起眼眸,这一刻的他仿若是丛林中的凶兽看向猎物,不紧不慢却又咄咄逼人:“你对我也不是无意,不是么?”
姜姒妗不慎碰倒了茶杯,茶水洒了一桌,也染脏了她的裙裾,但如今她顾不得这些,她对上裴初愠的眼神,又一次重复道:
“裴大人,我已经嫁人了。”
又一次听见这句话,裴初愠却是头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他看向女子透彻得不堪一击的杏眸,低声问她:
“这句话,姜姑娘到底是在和我说,还是在告诫自己?”
女子陡然惊慌地打断他:
“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