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时分,皎洁夜色随风划破朦胧雾色,斜斜映落于喧嚣长街,与摇曳烛火交相辉映,时至深夜时分门前往来车马依旧络绎不绝,人影憧憧,引着贵客出府的侍女小厮们身影交错之时微微颔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直至个把时辰后,喧闹不已的沈国公府门口方才静下,劳累伺候的小厮丫鬟们将将松了口气,方才得空闲好好地抬眸观赏此刻灯火明亮的府邸。
漫天飞雪在灿若清晨的灯火映衬下宛若绵绵飞絮,与此同时,温婉可人的嗓音随之而来,恰似寒冷冬日中忽而徐徐拂来的春风,沁人心脾:“劳烦老夫人关怀,但此事请恕孙媳无法为做主。”
缥缈轻盈的声线中夹杂着些许抗拒之意,无需细听便能听出她言下之意。
尚未听清前言的侍女们在听到此话后皆是微微挑起眼眸,清明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诧异,还是头次听到凡事皆会应声考虑的少夫人会当场婉拒。
且此人还是夫人娘家姑母,就是世子爷也得唤宁老夫人一声姑外祖婆。
然而守在凉亭两侧的两位侍女则是皱了下眉梢,眼角余光悄悄地瞥向亭中的少夫人。
别人没有听明白,可近身守着的两个侍女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位远道而来的宁老夫人是想要往世子房中塞人呢!
可少夫人秦桢神情淡然自若,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笑,就好似对方在和她谈论的不过是生辰宴中随处可见的月季花罢了。
她身姿挺拔笔直,烛火光影摇曳生姿般掠过那道精致小巧的容颜,衬得愈发得出尘,恰似遗世独立的仙子,仅仅是坐在那儿,都不用言语便能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被拒绝的宁老夫人也是满脸的错愕,似乎也没想到秦桢会当场回绝她,和她所听说的性子好似并不相同,可她转念一想,又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做主将其他姑娘纳入丈夫的房中,然而这也不是秦桢想不想的问题。
宁老夫人此行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侄孙女能够入了沈家的眼,得个靠山让宁家能够渡过此次难关,她侧眸扫了眼身侧垂眸不语的夫家侄孙女,也是当得起娇俏二字。
思及此,她端出姿态抬起茶盏呷了口茶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我心知你的不愿,但咱们做女子的,也要懂得揣测夫君的心思,这偌大的宣晖园仅你一人,想来也是寂廖的。”
说着宁老夫人笑着拍了拍侄孙女的手,“笙儿性子活泼可人,也不过小你七岁,日后也能陪你解解闷。”
秦桢闻言抬起眼眸,眸光不疾不徐地掠向静静坐在一侧的表妹,小姑娘眼眸澄亮盯着她看,可绯红的双颊却出卖了心中的羞涩之情,娇俏的模样确实讨人喜欢。
她收回眸光落在茶盏上,清澈见底的茶水映出她淡笑不语的神色,也映出了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心悸,宛若荡漾着星辰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空荡荡的院门,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所等待的人却迟迟未来。
宁老夫人没有得到回音,微微蹙眉,“你觉得如何。”
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秦桢的思绪,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重复道:“此事请恕孙媳无法为做主。”
再次被当众拒绝的宁老夫人脸色一僵,胸口上下起伏须臾,见她油盐不进的模样也渐渐来了气,眼眸一转,慢条斯理地落下茶盏,笑道:“多年前宁府曾收留过一条流浪犬,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人见人躲的流浪犬摇身一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贵犬,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夸奖上一番。”
“就是这样一条流浪犬,都知道知恩图报的理,府中小丫头外出遇到歹人时挡在了最前头,就算是被活生生打死也不曾松开咬上歹人的犬牙。”提到这段往事时,宁老夫人眉眼间都带着点笑意,看向秦桢时话音却是一转,“秦桢,你说一条狗都知道知恩图报,人怎么就只会恩将仇报呢。”
秦桢覆在茶盏上的手心紧了一分,修长指甲掐着细嫩的掌心,徐徐而来的疼痛取缔了心中绵密的心悸,嘴角微启之际还来不及开口,又听到宁老夫人对她的侄孙女对道:“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人确实连条丧家犬都比不上,笙儿,你往后可要记得擦亮眼睛。”
顿了顿,又对秦桢说:“你也是如此,莫要做了恩将仇报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凉亭内静谧了一会儿,就连适才徐徐拂过的清风也在这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秦桢抬手拦下已经向前迈步的贴身侍女,垂眉俯首道:“多谢老夫人教导。”
“姑母,您多言了。”
略显愠怒的嗓音打断了宁老夫人的话。
宁老夫人循声看向来人,对上侄女冷淡的眼眸时她凛了凛神。
秦桢也随之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到身后,唤道:“母亲。”
“时候不早了,姑母席间也饮了些许酒水,神思不大明朗,想来也该回院中休息去了。”沈国公夫人乔氏拾阶而上,神情冷淡地扫了眼自家姑母和她身后的姑娘,“至于聿白院中的事情,就是老爷也做不了主,姑母何必在此为难桢儿。”
刹那间宁老夫人神色变化万千,也难以接受被乔氏当众下脸子,可乔氏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她深知宁家若想要攀上国公府,那是万万不能得罪乔氏。
是以她半会儿后才张嘴道:“你说得是,我也是看聿白成婚三年还尚未有一儿半女,心中着急了些。”
话音落下,本就不热闹的凉亭再次陷入了寂静之状。
乔氏心中升起怒意,眸光流转时不经意间瞥见秦桢,瞧见她孤身一人伫立在侧,静默不语的神态中夹杂的些许无措,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也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扰了兴致,挥挥手示意侍女领着姑母回后院歇下。
不大不小的脚步声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松了口气的秦桢收回了视线,不过瞬时便同乔氏的眼神交错半空中,乔氏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令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秦桢下意识地唤了声:“母亲。”
被搀扶着往前走的乔氏脚步微顿,眉心稍稍皱了下,想要好好地同她说道一番,又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边抬手整整她头上交织重叠的流苏坠子边道:“姑母那些话你别往心中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秦桢垂眸对上乔氏柔和的眼神,心中一热,‘嗯’了声,知晓她是得知了消息特地绕路过来替自个撑腰。
乔氏笑了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别送我了,早点回去歇着。”
直至乔氏的背影消失于视野后,秦桢柔情似水的眸光不疾不徐地收回,余光掠过灯火通明的府邸,本该是愉悦的日子,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所等的人迟迟未归。
秦桢心中深深地呼了口气,迈开步伐准备离去之时瞥见落在地上的手帕。
侍女闻夕垂身捡起帕子,仔细瞧了眼,“是夫人的帕子。”
秦桢自然是认得这个帕子,边接过帕子边道:“母亲应该还没有走远,你随我走一趟。”
说着就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还未踏出院子忽而听闻有人道‘鹤一侍卫回府了’,她前进的步伐倏地顿了一下,继而快速地循声而去,只见两位侍女边收拾着灯花边聊天。
侍女听到脚步声后也看了过来,看到是秦桢时两人都是一愣,福身道:“少夫人。”
跟在秦桢身后的闻夕适时出声询问:“鹤侍卫是独自回府的?”
其中一侍女点头,“奴婢只瞧见鹤一侍卫匆匆往书房的方向去,不多时又离开了。”
秦桢闻言,跳跃的心倏地静止了一瞬。
可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但适才鹤一侍卫离去时碰上了老爷,奴婢听那意思是世子爷不多时就会回府。”
静止的心再次跃动,秦桢嘴角荡起的笑意隐隐若现。
闻夕瞧见少夫人平淡无波的眉眼渐渐扬起,漾起一道娇俏明媚的笑容,扫了眼两个侍女离去的背影,笑道:“想来世子也快回来了,您若不然先回院中歇息片刻?”
秦桢转过身来,明媚灯火落在她的眼眸上方,眸中的雀跃欢喜在明亮灯火下一览无遗,语调在不知不觉中上扬:“那我明日再将手帕给母亲送去。”
闻夕也被这份扑面而来的欣喜感染,紧跟上步履轻快的主子,“雪天路滑,您慢点。”
激荡风声随着飘雪荡入秦桢的耳边,可她满心满眼皆是沈聿白即将归来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霎时间就已经飞向了卧阁,生怕回去时他已经在那儿等着。
可当秦桢踏着风雪回到院中时,却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连他的侍卫都没有在外候着,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跟在身后的闻夕差点儿就撞上她的后背,将将停下脚步时就听到风雪中愈发虚无缥缈的嗓音。
“他还没有回来。”
闻夕自然知道这个他指得是谁,“雨雪交加的天气,许是路上耽搁了。”顿了顿,想起世子前几日用膳时说过的话,又道:“世子答应了您会回来的。”
听到这句话,秦桢慢慢暗淡的眼眸忽而亮起。
是啊,沈聿白答应过她的,她生辰这日他会回来的,他从不食言。
他若是答应了,就不会食言的。
秦桢想。
可是秦桢等啊等啊,眼看着夜渐深,屋外的喧嚣声随之散去,她都没有等到沈聿白。
静候在侧的侍女们垂眸紧抿着唇,沉闷的气息萦绕在半空中。
这时候,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侍女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循声望去,瞧见的却是匆匆回来的闻夕,又纷纷看向少夫人,才发现她始终垂着头并未看来。
秦桢都不用回头,听脚步声便知道来人并不是沈聿白,她低低地笑了声,带着些许失落,但更多地却是自嘲。
烧得通红的炭火与烛火交相辉映,洋洋洒洒地铺满卧阁,明明烘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可她却觉得很冷,就像是在冬日的冰窖里待上了整日那般。
可秦桢还是不由得问:“有说什么时候回府吗?”
闻夕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将门合拢后才道:“前去的小厮回禀,大理寺灯火已灭,并未看到世子,询问守夜侍卫后得知世子半个时辰前策马离开了。”
大理寺和沈国公府的距离,不过两刻钟的脚程。
秦桢偏头凝望着紧闭的窗柩良久,喃喃自语道:“许是有事情耽搁了,朝中的事情比较重要。”
这话看似是跟闻夕说的,可是秦桢心中万分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说的,告诉自己沈聿白并不是有意的。
言语间,闻夕垂眸瞧见那双闪烁着水光的通红眼眸,心中猛地一沉。
对上闻夕凝着心疼之意的脸庞时,秦桢微微一笑,起身朝着床榻走去,“我这里不需要伺候,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去歇息吧。”
闻夕福了福身,看着她穿过帐幔后熄灭所有的烛火,悄声离去。
静坐在床榻边缘的秦桢耳边回响着帐幔外特地落轻的脚步声,直至它消失在耳际时,凛着的心倏地松懈下来,紧接而来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难受之意。
秦桢捂着心口,胸脯上下起伏地喘着气,可又怕被人听到,手心紧捂着嘴,丝丝缕缕的难耐之音穿过缝隙流出。
筹备生辰之时她从未期望过沈聿白会在当日归来,可几日前他离去前应下会回来时,沉入水底的心被人用线吊起,吊到了临近水面的位置,浮在水面的心房就算是受到了他人言语上的嘲讽,都不如现下这一刻来得令人难以喘息。
一颗心被狠狠地往下砸,惊得她霎时间屏住了呼吸,渐渐地喘不过气来。
窗棂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鹅毛大雪,积雪上残留的脚印再次被覆盖,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谧多时的院落响起鞋履踩踏积雪发出的吱吖声响,白而无暇的雪地掠过一道藏青色,踏着雪地而来的男子长身玉立,缕缕雪色穿过干枯枝桠落在他的脸上,凌厉的双眸在这雪色中愈发寒冷。
跟在他身后的鹤一借着月色拆去适才拦截下来的信封,草草扫了几眼,道:“大人,信中提及了不日后驻扎南部军队即将北上之事,可在途中设伏杀之。”
南部军队乃是本朝战功赫赫的军队,此次班师回朝也是战役告捷后回朝修整的同时接受嘉奖,为了避免劳师动众,圣上的意思是将军队分散回朝,也恰恰是这一点,使得有人拿着此事做文章。
预料之中的事情,沈聿白不冷不热地‘嗯’了声,视线望向递来的信封之时余光瞥见不远处冻结在凝冰池水中的莲花灯,他步伐顿了顿,神情中闪过一丝狐疑。
鹤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刹那间想起来,忙道:“今日……昨日是少夫人的生辰,属下办事不力,但请世子责罚。”
“无妨。”沈聿白不疾不徐地收回视线,接过信封迈步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鹤一紧忙跟上去,见自家主子似乎并不将事情挂在心中的样子,沉默须臾后试探道:“属下天一亮就去置办生辰礼送去给少夫人。”
沈聿白不甚在意地颔了颔首,将信纸叠好塞入信封中,道:“随我走一趟徽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