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被他吓着了,一时间忘了目的,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大床,慢慢回想谢砚刚才那句警告。
所以,他以为她是故意吵醒他的么?
她想解释,可眼下已经迟了。
顾念怀揣着这份惴惴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许久,过后再次迷迷糊糊进入睡梦。
翌日一早,主屋的大门刚被推开,顾念已滕然睁开眼。
她在药铺做事,早起已成习惯,朦胧中忽一回神,方想起她今日不必赶去药铺打点,而是要与谢砚一同前去敬茶改口。
顾念慌忙坐起,也正是此际,屏风之后走进来老少三人,清心并不在其中。
为首的是疏雨轩掌事钱嬷嬷,她朝月梅、月香扬了扬下巴,两个丫鬟走上前朝顾念福身,随后扶她在妆台前坐下。
顾念任由她们摆布,瞧不清身后的动静。
钱嬷嬷独自走近大床。
她在绸褥下一阵摸索,随即抽出条绣工上乘的丝绸帕子,白洁如新,乍一看格外刺眼。
钱嬷嬷当即变了脸色,她抿了抿唇,将喜帕叠好揣在手中,再回过身来,打量顾念的眼色稍有不同。
月梅在替顾念挽发,月香端来一杯温茶,直接递到顾念面前。
顾念怔了怔,小心接过,犹疑着举杯过到面前慢慢喝了一口,还不待月香递来铜盆,她已慢慢咽下。
月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月香嘴碎促狭:“少夫人,这茶是拿来漱口的碎叶渣子,可不值一品。”
顾念霎时涨红了脸,忙垂下头道:“是我没认清楚……”
她一时慌乱,捏着茶盏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更惹得两个小婢女止不住笑。
她忙将茶盏搁在台前,一不留神,那茶盏差些没放稳。
还是月香手快托了一把,又不住暗讽:“哎哟喂!是说茶叶不值钱来着,这茶盏倒是真真儿的官窑贡品,可摔不起呐!”
顾念再不敢言语,绞着手,无颜抬头直视二人。
倒是钱嬷嬷终于发话:“这般爱翻舌头,手里活儿倒慢,怎不去天桥底说个痛快!”
说归说,语气倒也没要问责的严厉,想来只是怕两个小的做太过,顾念才嫁进门不知是个什么脾性,初初看着软弱好拿捏,可也怕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万一闹大了不好收拾,她也跟着受连累。
两个婢子一福身,慢忍着嘴边的笑,手脚麻利地继续伺候。
正堂桌上,早膳已逐一摆开,那香气扑进她鼻腔里,顾念的胃又开始抽疼,饿极了反而半点荤腥也沾不得。
她秀眉微拧,麻木地被月梅和月香左右摆布,梳妆罢,又去屏风后更衣。
世家新妇的衣服制式复杂,她站了许久,只觉天旋地转快要站不安稳。
她未出嫁前穿着一惯简单方便,心衣多以宽松舒适为主,大盛朝民风外放,如此并非不检点。
顾念以前也穿过裹胸,可曾被董氏调侃,说她身形盈满,裹胸勒紧更显窈窕,羞得她再不肯穿。
而于世家而言,礼制上的约束自然繁杂,那裹胸是上好的绸缎,此刻却勒得她心闷。
过了许久,月香替她穿上那身藕色的对襟大袖,挽了条水色披帛,如此尤显温婉庄重。
也正是此际,谢砚晨训归来,刚进门便见顾念自次间小步移出,稍稍一怔。
谢砚知晓她容色极美,可先前穿戴陈旧质朴,倒不似今日夺目。他不由想起昨夜李淮的夸赞之词,一时失神,目光久久没有挪开。
顾念怔然望着他,有些局促地别过脸。
他习惯早起演武,今儿穿了件单薄的鸦青色练功服,手脚束带却是一道白,几缕薄发落在额前,倒十分有少年意气。
二人此际相顾无言,还是钱嬷嬷先福身行礼。
又见顾念不动,低声提醒:“少夫人不得无礼,见了郎君岂能直视不言?”
顾念幡然醒悟,忙福身,犹豫半晌,只道:“见过……小侯爷。”
钱嬷嬷又是眉心一皱,刚要规训,谢砚却冷眼一瞥,抢先道:“走吧。”
顾念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满桌的早点,稍稍犹豫。
谢砚并没察觉她的小动作,只道:“敬茶后我还有要事。”
他没再明说下去,顾念生怕耽误谢砚公务,忙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
钱嬷嬷终于道:“世子爷,您这身衣裳……”
谢砚抬手:“无妨。”
秦仲文一直在院内候着,见谢砚走出门外,忙迎上前。
他手里搭着件鸦青外衫,谢砚信手接过,潇洒地穿上身,也勉强算作正经打扮。
主仆四人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顾念心意复杂,却不敢追问,忙跟上谢砚的步子。
她这一身庄重得体,哪怕并非出身世家,却按仪制谨慎地守着大婚的规矩。而谢砚……顾念望着眼前这道挺拔的背影,他阔步如风,丝毫没打算等她一等。
他昨夜扔下她独自离去,她想问他昨夜去了何处,却不敢不能。
这阵烦闷在她心底冲撞,不知为何又带起了不适,她的胃开始搅在一起,翻江倒海那般,她只能强撑。
穿过最后一道游廊,谢砚总算停下步子。
他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顾念脸色苍白,不免蹙眉:“你怎么了?走几步罢了,脸色竟这般差。”
顾念低声道:“不是的,是因为……”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管家已迎上前,“世子、少夫人,侯爷和长公主已在堂内等候。”
谢砚稍稍颔首,朝她伸出手,顾念再没机会解释。
正堂之上,顾念总算见着了两位贵人。
因是新婚喜事,谢震和李玉真都换上了新装,二人贵重典雅,顾念打眼一瞧,谢家长辈眉目慈善,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大盛朝子民成婚当日虽不得见家翁,可定亲前必然已提前见过未来媳妇女婿,绝非真正的陌生人。
只因这门亲事实在特殊,皇帝御笔赐婚,婚前见与不见都无分别,所有规矩礼法都已抛到一边。
李玉真本还很好奇这位顾家姑娘的样貌,可贸然传见又怕让人以为侯府高人一等,没过门就立威,吓着姑娘家。
昨日大婚,谢震还打趣她说,念叨这么多天,我瞧着倒像是你娶媳妇儿,现下人坐在别院,你不悄悄去看一眼?被李玉真捶了几拳作罢。
直到此刻,顾念垂眸站在堂下,李玉真不由暗叹她的好容色。
转眸又瞧见顾念头上戴了那枚玉簪,心下一喜,可再抬头看仔细,却见谢砚披了件暗沉沉的外衫,打眼一瞧,里头竟是练功服,简直毫无规矩。
她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震已板起脸:“谢少珩,你这身衣裳算几个意思?”
谢砚却信自接过婢女呈上来的茶水,先端过一杯,上前递到谢震面前,见他不接,倒也不急,直接转头面向李玉真,面上泰然自若。
李玉真不想在媳妇进门当天替儿子长脸,可又怕新婚头一日起了不愉快,难免让彼此下不来台。
她犹豫片刻,接过茶水没喝,面无悦色地盯着谢砚。
她与谢震从来夫妻一心,在教养儿子这件事上就更是同进同出。
谢砚抬眸望向双亲,维持着恭敬的姿势,只说:“父亲莫怪,我今日晨训稍迟,恐耽误敬茶时辰。”
谢震刚要发怒,李玉真却瞧见顾念脸色发白,以为她被吓着了,忙佯作咳嗽,吸引过谢震的注意。
她悄悄朝顾念那边使了个眼色,轻缓地作了个摇头劝阻的动作,谢震一口火气憋在心头,最后只得往下压,伸手接过了谢砚敬茶。
谢砚敷衍了规矩,沉默着退到一旁。
顾念被钱嬷嬷悄悄推了一把,这才顿着小步走上前。
谢震是个武将,身上缺了些儒雅斯文的气质,可整个人瞧着格外随和。他正了正身,努力露出和善的笑意,静望着顾念。
她谨慎地将茶盏递上前,顿了顿,小声道:“见过公爹。”
谢震笑意明显,音如洪钟:“好,好!”
顾念沉息,又端起第二杯茶,转向李玉真。
李玉真笑容灿烂,止不住想让顾念走近些,她迫不及待地接过茶盏,又听顾念默默:“见过婆母。”
她当即眉开眼笑:“乖!”
李玉真年少时性情活泼外放,又因从未吃过苦遭过难,她为人妇多年,心境却更加豁达简单。
她饮下一口,搁了茶盏,拉过顾念的手让她走近几步,仔细瞧了瞧她头上的发簪,柔声道:“这发簪衬你的肤色,我果真没选错。”
顾念讶然抬眸,二人无意中对视,李玉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谢砚在旁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只是顾念腹痛难平,她又不忍拂去二位长辈的善意,只能咬着牙,耐心应答着李玉真嘘寒问暖,不觉间脸色却越发苍白。
李玉真只道她头回见生心底紧张,没多留她闲聊,交代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叫退。
顾念告别公婆,随谢砚离开正堂,她不由抬头望天,天高云阔,一派安宁,似乎是个好兆头。
这门仓促而意外婚事终于落定……
她沉默着跟在谢砚身后,才过一道拱门,远远瞧见秦仲文已等在连廊尽头。
谢砚脚步一顿,觑着低眉顺眼的顾念,总觉她浑身透着丝虚伪。
他不免心烦,冷冷道:“你记得路么?”
顾念怔了怔,察觉谢砚语气不善,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
谢砚:“回去吧。”
顾念记起他有事需外出,又默默应了一声,犹疑着提步朝前,也不管方向对错,匆匆路过秦仲文身旁。
他格外守礼,应时作揖道:“见过少夫人。”
顾念一怔,步子停下,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穿过连廊,身影消失在拱门之后。
谢砚神色复杂地扫了眼,沉声道:“她不认路。”
一直候在身旁钱嬷嬷这才走上前,心领神会地追上顾念的去向。
谢砚无奈低叹,收拢神思,下巴稍稍一勾,秦仲文颔首领命,随他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