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日头渐长,柔和的阳光透过海棠纹的窗子筛进来,施晏微站着忙碌大半个时辰,不免腿脚发酸,便往长椅上坐了,与喜儿善儿闲话起来。
此间除喜儿善儿与施晏微年纪相仿,旁的人皆是上了年纪的,素日里不大能说到一处去,加之不如年轻人精神好,忙完活计后都往后院歇息去了。
彼时膳房里独有她们三人,倒正是闲聊的好时候。
善儿今年是双十的年纪,比喜儿大上四岁,且又是往二门里被打发来膳房的,自然比喜儿知晓的事多。
起先三人还在聊着外面人家的事,后来不知怎的倒把话题扯到宋珩身上去了。
“家主在及冠前原是定过亲的......”善儿不过低低说了一句,施晏微便出言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
倒不是施晏微不爱听八卦,只不过是莫名有些怵宋珩,着实对他提不起半分好奇心来;何况高门大户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私下里议论主子的私密事乃是大忌。
“快别说了,听着怪心惊的。有道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若说出什么冒犯的话叫人听了去,你的皮还要不要了?”
善儿闻听此言,心神荡了一荡,待回过神来,手心已惊出一层细细的汗来,忙捂了嘴,旋即疑神疑鬼地往窗外瞅了一眼,忽见一道匀称的人影走过,唬得她身子微微发颤,脊背生寒。
施晏微也瞧见有人过来,见那道身形颇有几分眼熟,遂偏头看了善儿一眼,继而舒展眉头面色平静地起身迎至门外,来人正是翠竹居的归云。
归云一袭宝蓝色的团花纹高腰襦裙,发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她屈膝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着,衬得她光彩照人。
“杨娘子,家主、大娘、三郎等都在太夫人屋里吃茶,唤你过去一趟呢。”
归云一番话提了这样多的人,施晏微心中疑惑是谁这会子唤她过去,却又不好多问,只好点头应下,略交代善儿两句话后,跟着归云往膳房外走。
二人走小道进了园子,一路穿花度柳,来至翠竹居。
一时进了屋,施晏微先见过薛夫人,又欠身朝宋珩等人行叉手礼。
除薛夫人和宋珩外,宋清音等人皆起身朝她回礼。
宋清音一双清亮的眸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而后不动声色地拿眼角余光瞥宋珩一眼,起先还纳罕着的心境登时豁然开朗,恍然间觉出味来,似是明白了他请这位杨娘子过来的用意。
遂含笑上前去牵施晏微玉笋般白嫩的素手,嘴里赞道:“这便是杨娘子罢,当真生得极好。倒叫我想起李太白的一句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壁说,一壁拉了施晏微往自己身边坐下,嘴里问道:“不知杨娘子唤作何名,可有小字?”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在此间遇到如她这般八面玲珑自来熟的人,反有些无所适从,心中惴惴地往她身边坐了,平声回答:“唤作楚音二字,并无小字。”
“却是哪个音字?”
施晏微顿了顿,“乃是音律的音字。”
宋清音面上笑容愈深,仔细端详着她,“你我二人名字里皆有个音字,如今又在这里遇着,可不是有缘么。亏得你心思玲珑,竟能想到将末茶融入糕点之中,吃着香甜又不腻人,当真叫人喜欢得紧。”
这话倒叫施晏微不知该如何接才好了,点头莞尔一笑以示礼貌。
疏雨捧来高足茶碗与她吃茶,施晏微伸手接过,低声同人道了谢,无声垂首,徐徐去饮碗中茶水。
薛夫人见她这般拘谨,倒是像极了初进宋府时的样子,当下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大娘和团奴都爱吃你做的双皮乳酪和末茶山药红豆糕,杨娘子若无不便之处,可否写个方子出来?待日后她们家去了,也好叫府上的家厨照着方子做与她们吃。”
原是为着这事,倒也难怪宋清音会待她这般亲切热络自来熟了。
“并无不便之处,大娘既喜欢吃,我回去将方子写出来叫人送过来也就是了。”
宋清音按下她的手,断不肯让她就此走了,因笑道:“还回去做什么,就在这里写岂不省事?瑞圣,去取笔墨纸砚来。”
屏风后的瑞圣哎了一声,自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待将墨研好,施晏微提笔落字。
施晏微来此间尚不足半年,若非上大学时选过书法选修课,扎扎实实地练了好些时候,光靠这段时间恶补怕也是难以写好的。
不甚锋利的笔触落在宣纸上,写出的颜体字算不得好,不过勉强能够入眼罢了。
宋清音纳罕施晏微写的竟不是适合女郎的簪花小篆,转而去看圈椅上不发一言的宋珩,见他似乎并不在意杨楚音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的这件事,眼底反而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喜意,心中越发明白了什么。
待施晏微写完方子,已是两刻钟过去,宋清音笑盈盈地接过方子,嘴里不住道谢。
“不妨事的,大娘何需如此谢过。”施晏微说话间,眼眸微低,拿左手轻轻去揉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发酸的右手腕。
薛夫人见状,就要命人去拿赏钱来,话还没出,忽听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宋珩淡淡开口道:“杨娘子如此尽心,岂有不谢的道理。商陆,去库房里将前面岁末入库的那方鸾鸟衔果螺钿匣取来。”
商陆恭敬道声是,从一旁的矮凳上起身出了门往退寒居去取对牌。
施晏微尚且不知他要赏赐何物,又见商陆已经奔出门去,暂且按下心思不表。
屋内众人就着点心吃茶,或闲话玩笑、焚香烹茶,或玩双陆棋、解九连环,自不必细说。
商陆从库房里寻来螺钿匣送过来,窗外已然落日西沉,如火的霞光倾泻而下,大地度上一层浅浅的碎金,甚是夺目。
“家主说的可是这方匣子?”商陆将那匣子捧在手里,双手呈与宋珩看。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沉声叫她将东西往施晏微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放了。
商陆依言照做,复又退回原处。
施晏微观那螺钿匣做工颇为精致,盒身乃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心里便有些突突,婉拒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当家主赏这样的东西。”
宋珩幽深的目光落到施晏微乌黑的发上,只觉她打扮的虽然素净,却是别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美。
然,如她这般年纪的女郎,素日里多打扮一些总是好的。
宋珩端起茶碗轻抿一口茶汤去去身上的燥气,继而嗓音低沉地道:“并非那等稀罕玩意,杨娘子无需客气,待会儿直接带回去即可。”
不同于薛夫人上回送首饰,宋珩并不让人将那匣子当场打开,更不理会施晏微拒绝的话语,面色虽极为平静,周身却透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不容拒绝。
秋蝉不知何时送了踏云过来,宋清和将它抱在怀里,含笑道:“杨娘子无需同二兄客气,这点子东西于他来说不值什么的,你只管安心收下就是。”
薛夫人的一张圆脸上堆满了笑,亦附和道:“二娘说的是极,既然是二郎的一番心意,楚音,你且收下吧,不妨事的。”
她二人既然都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施晏微总不好在人前落他面子,只得立起身来欠身谢过宋珩。
宋珩对着施晏微颔了颔首,转而看向宋清和,语气平平地道:“我在晋州得了两顶古法鸾凤花树金冠,明日命人寻了来送与你和大娘戴。”
众人瞧那螺钿匣四四方方的,能放的无非不就是些金银首饰,何况二郎向来出手大方,着实没什么可好奇的;倒是他口中的鸾凤花树金冠惹得众人心痒,那花树冠颇受魏晋门阀贵女的追捧,却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接近酉时二刻,婢女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往那梨木长案上布菜,薛夫人留施晏微在翠竹居里用一道晚膳,不在话下。
一时饭毕,施晏微与宋清和寒暄两句,行礼告退,往小几上捧起那方精美的螺钿匣子出了门。
宋珩起身辞别薛夫人,出来瞧见施晏微纤长笔直的背影,颇觉赏心悦目,便立在檐下看她,待她脚步轻盈地走远了,方缓缓收回视线,迈开长腿踱下石阶出了翠竹居。
施晏微一路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子里,将那螺钿匣放至案几上打开来看,入眼的是一支鸾凤衔珠金步摇,一对金摇叶耳坠,一把螺钿银梳,两支莲瓣金钿并一串金珠水晶项链。
仔细看那鸾凤嘴里所衔的珍珠,虽不及宋清和生辰宴上宋珩送与宋清和的那两颗那样大,却也十分难得了,非是寻常的官宦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如今宋珩尚还未一统北方,宋府便已是这般钟鸣鼎食,若将来果真一统北方,莫不是要比肩皇室了?
施晏微不敢再往下深想,合上那螺钿匣往衣柜深处藏好,往莲花铜炉里焚上清淡的荔枝香,自去书案前临摹颜真卿的字。
次日,施晏微起了个大早,穿好衣衫洗漱完毕,穿戴齐整后往膳房里去。
待忙过早膳时分,施晏微与刘媪等人围着长案用膳,忽听外头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乃是一个小子抱着半框樱桃往这边来。
刘媪放下碗筷,正要问话,却听那小厮先她一步说了话:“家主有令,将这框里的樱桃挑出一些制成樱桃毕罗送去各院,余下的便赏与你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