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闻言,微不可擦地缓了缓面色,轻启薄唇淡淡道:“既是太夫人的意思,走上这一趟倒也无妨,你且回去复命罢。”
疏雨恭敬道声是,抬首目送宋珩扬鞭催马,待人转过巷子再瞧不见了,方转身往府里进,径直回到翠竹居。
彼时孟芙正窝在宋清和怀里解九连环,薛夫人一脸慈祥地瞧着她玩,疏雨上前施礼,温声回道:“太夫人,大娘,家主一刻钟前归府,现已往城外去接小娘子了。”
薛夫人听后微微颔首,却是有些不大放心,只拿眼斜看她,因问:“二郎面上可有难色?”
疏雨略有迟疑,摇头道:“家主面色瞧着与往常无甚分别。”
宋清音瞧出些端倪来,不动声色地给疏雨递了个眼色,旋即将孟芙手里的九连环拿开令她坐端正了,笑盈盈地道:“儿与团奴叨扰阿婆多时,这会子也该回去了。”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中佛珠,嗯了一声。
一旁的疏雨观薛夫人已阖目养神去了,便起身道:“太夫人,婢子去送送大娘。”见薛夫人点了头,复又高声唤堆雪过来,吩咐她去将薛夫人的木鱼和小木槌取来。
堆雪绕过屏风往里间进,疏雨对着宋清音做了个请的姿势,默声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
宋清音牵着孟芙的小手走到院外,四下打量一番后,轻声询问疏雨道: “二郎可知杨娘子是随二娘一道出去的?”
疏雨道:“应是知晓的,家主离去前,冯郎君问过奴二娘是与何人一齐去的,奴道二娘是与杨娘子同去的。”
宋清音得到想要的答案,当下便不再多言,笑着打发疏雨回去。
且说宋珩一路骑行至城外,放缓速度沿着汾河河道寻过去,遇着不少结伴出游的女郎,其中不乏姿容上佳的,宋珩却只匆匆扫视一眼,见她们当中并无施晏微和宋清和的身影,便又继续往下一处寻找。
直至寻到一片榆树林中,悠扬的琴声自账幕内传出,宋珩听着有些耳熟,遂靠近了些,果见宋清和正跽坐在软垫上抚琴。
施晏微盘膝坐于她的身侧,垂首低眉、檀口若樱,修长的双手抱着一把花梨木螺钿琵琶,此时广袖微落,露出一段洁白的小臂来,虽未拨动琴弦,但从她怀抱琵琶的姿势和轻抚琴弦的指法来看,断不会是生手。
一阵急风拂过,施晏微发上的银蝶随风颤翅,流苏微晃,活似从夜宴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宋珩一时看得入神,不曾察觉施晏微已抬首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宋珩方缓缓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施晏微未曾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心下吃惊不小,垂了眸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见礼,连带着抱琵琶的姿势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会子发现宋珩的人已不止施晏微一人,但因宋清和一曲尚未奏完,只得暂且压下起身见礼的心思。
宋清和弹得颇为入神,发上花树金冠的枝叶随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摆动,并未发觉宋珩的到来,待一曲奏毕,一众女郎皆抚掌称好,宋清和笑盈盈地抬了首去瞧她们,方看见马背上一袭广袖玄色圆领开襟衫的宋珩。
西斜的阳光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金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腰间的玉石金带熠熠生辉,越发衬得他玉质金相,龙章凤姿。
“二兄!”宋清和还是头一回在探春宴上遇到宋珩亲自来寻她的情形,自是欣喜万分,站起身来望向他。
在场众人,除宋清和外其余的人等,皆是叉手欠身,恭敬道:“宋节使万福。”
宋珩漆黑的星目扫视众人一眼,只在一袭扶光色小团花纹齐胸襦裙的施晏微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离镫下马,但见其肩宽腰挺,长身玉立,语气平平地道:“无需多礼。”
于是众位女郎互相施叉手礼别过,一场宴会因为宋珩的到来提前而结束。
宋府的婢女小厮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席间的一应物品用具,宋清和挽着施晏微的手来至宋珩跟前,笑靥如花,问他:“阿兄怎的知晓我在此处?”
宋珩敛目语气平平地道:“阿婆特意差人令某来汾水河畔接你家去。”
原是阿婆叫他来的。宋清和听后心中纳罕,暗道她出府是带了好些侍卫的,阿婆又何需再劳烦二兄亲自过来接她。
柔和的春风送来阵阵花草清香,吹动裙摆,施晏微立在他兄妹二人之间,颇觉自己这会子实在有些多余,却又想不出什么话与他二人说,偏宋珩腰上长剑直直朝着她,索性微垂了眼眸去看那剑柄上的繁复花纹。
宋珩眼尾余光瞥见施晏微似在观察他腰间的佩剑,遂将指节分明的右手覆于剑格之上,食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剑柄。
施晏微见状,不好再看,遂收回视线侧目遥望绵延的远山。
见她错开目光,宋珩越性紧紧盯住她的眼,轻启薄唇道:“从前倒不知道,杨娘子竟也会弹琵琶?”
话音落下,宋清和忆及施晏微方才弹奏的琵琶曲,亦将疑惑探究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
施晏微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现编出一套说辞出来:“约莫是幼时仔细学过,今日抱了琵琶甚感熟悉,竟还能弹出曲子来。”
河畔杨柳依依,浅草没过鞋面,宋珩的目光似染了墨,益发幽暗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眼将她看穿一般,沉声道:“既还能想起如何弹琵琶,何妨将其重拾起来,或可助杨娘子早日想起以前的事。”
施晏微被他盯得不大自在,微微颔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想寻个由头挣脱开宋清和的手往别处去,忽听画屏进前来报说:“家主,小娘子,杨娘子,马车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启程归府?”
此时此刻,画屏的这句话于施晏微而言,无疑是场及时雨,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待宋珩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画屏旋即叫人挪车过来。
不多时,车夫赶马过来,宋清和被水上的碎金晃了一眼,别过脸眨着眼道:“二兄可要与我们同乘马车?”
宋珩因身量太过高大,进出车厢时需要将腰弯得极低,是以不太坐的惯马车,宋清和本以为他会像以往那般直接拒绝,然而今日却是一改常态,不疾不徐地道了个“ 可”字出来。
小厮取了脚踏过来,宋清和与施晏微先上了车,宋珩跟在她们身后踏进来,不去坐里面的位置,径直往她二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原本尚还宽敞的马车被占去不少空间,加之他的气势太足,令施晏微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来。
右边的施晏微垂首绞着手里刺有宝相花纹的手帕子,左边的宋珩闭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宋清和注意到宋珩腰际的玄铁长剑,没话找话:“二兄,你今日去军中了吗?”
宋珩不过低低嗯了一声,仍闭着眼,再无旁的字眼。
“杨娘子琵琶弹得极好,可惜二兄今日来得晚了些,未能听见。”宋清和替他感到遗憾,轻叹了一口气。
话音落下,宋珩缓缓睁开了眼,凤目微眯,幽幽道:“如此说来,今日倒是我无耳福了。他日还要请杨娘子赏脸,也在府上奏一回琵琶曲。”
施晏微并不接话,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将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二娘今日顽的高兴,听什么曲儿都觉得悦耳,实则是心随幡动,这才觉得妾弹得好。真个要论起来,妾的琴音不过略听得过耳罢了。家主若想听琵琶曲,差人去请教坊司的娘子来府上弹奏才最妥当。”
轻风透过窗上的帷幔徐徐而入,撩动施晏微鬓边的碎发,她的双颊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微微发红,唇齿间和衣衫上还残留着些许果子酒的清冽香味,这会子在密闭的空间内蔓延开来。
宋珩五感敏锐,嗅到那股子淡淡的清香,藏于广袖之下的双手稍稍握拳。
但凡是他想要的,只管使出千般手段万般谋算去得到,又何必与人多费唇舌。
思及此,便将话锋一转,看向宋清和,“二娘和杨娘子在席上喝了什么酒?”
宋清和抬起手捧着尚还有几分滚烫发红的脸瓣,含笑道:“我喝的烧春酒和桑落酒,杨娘子喝不得如琼腴酒那样的酒,只用了些三勒浆酒和石榴酒。”
宋珩回应道:“桑落酒烈,回去用些醒酒汤再去拜见阿婆。”
他不说还好,这会子提到酒,宋清和便觉头脑隐隐发胀,眼皮发沉,拿巾子掩住檀口打了个呵欠,不多时便将头歪在施晏微的肩膀处浅浅睡去了。
施晏微怕她拧着脖子,轻轻将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宋清和迷迷糊糊的微张开眼,随着她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右手搭在她的膝上,复又睡去。
宋珩无声将这一幕看进眼里,默默从车厢角落的小格子里取出本书翻开来看。
宋清和就这般一路睡到了城门口,施晏微则是沉默了一路。
守城的士兵认得宋府的车马,朝那车夫叉手施礼后干脆利落地放了行。
宋清和揉揉惺忪睡眼,耳听得车厢外传来嘈杂声,挑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行至一处坊市时,施晏微道:“家主,小娘子,妾想去坊市上买些东西,就在此处先行下车。”
宋清和闻言来了兴致,对着宋珩软语娇嗔道:“二兄,现下天色还早,我想与杨娘子同去,你先回去见阿婆可好?”
宋珩不置可否,只叫车夫停下马车,勉强立起小半个身子出了车厢,反问她二人:“还不快些下车?”
宋清和忙跟出去,见宋珩已下了车,不由皱起眉,满腹疑惑地问:“二兄这是要与我们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