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明溪院里的那棵石榴树植株高大,长势很好,明显是一直有人精心照料着。
正是石榴花盛开的时候,茂密的枝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色花朵,看着便让人心情不错。
明姝雪一大早便来明溪院找沈晗霜,见她正站在石榴树下抬头瞧着什么,便笑着上前打趣道:“表姐,这石榴树还在开花,果子还没影儿呢,你这就馋了不成?”
明溪院里的这棵石榴树年年结的果子都个大皮薄,石榴的籽小且软,味道清润甘甜,沈晗霜和明姝雪都很爱吃。
沈晗霜从善如流地回道:“你若不馋,今年的果子可就都是我的了,不给你分。”
她并非每年秋季都恰好在洛阳,若石榴果成熟时沈晗霜在长安,明家便会将明溪院里成熟的果子挑出最好的那些送去沈家或平南王府。
虽然沈家和王府的明溪院里也有差不多的石榴树,结的石榴也都很好,但明家每年都不会让沈晗霜错过这第一处的明溪院结的果子。
因为这棵树是当年沈晗霜的父母带着她一起种下的,意义更特殊些。
明姝雪自然也知道此事,收起调侃的语气,认真道:“这些原本就都是表姐的,我不会同表姐争。”
沈晗霜顿了顿,有些意外:“我说笑的,你怎的还当真了?一树果子而已,哪里值当说争与不争的?”
明姝雪没再说什么,只转而笑着问:“那只胖狸奴又不见了吗?”
沈晗霜有些在意表妹方才那句话,但没有当即追问,只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应是又去表哥院子里了。”
“小没良心的,表姐才几个月没回来,它就又忘了谁才是它的主人了。”明姝雪忍不住控诉。
沈晗霜失笑道:“我不常待在府里,自然是谁喂它,它就亲近谁些。”
那只狸奴虽是沈晗霜去年回洛阳时从外面捡回来的,但没多久她就回了长安。表哥便将那只狸奴接去了他自己的院子里养着。
后来沈晗霜再回明家,那只狸奴偶尔也会来明溪院里待上片刻,但明显还是更喜欢表哥明述柏的院子。
回忆起捡到狸奴时的场景,沈晗霜心神微顿——
当时,是在从沈晗霜父母的衣冠冢回明家的山路上,祝隐洲同她一起遇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狸奴。
她有心将它救下,又担心一向喜洁的祝隐洲会不喜这些四处游荡的活物。
但出乎沈晗霜意料的是,她还未出口询问,祝隐洲便沉默着先一步将那只狸奴抱了起来,同她一起将它带回了明家,寻人救治。
如此算起来,虽是沈晗霜在明溪院里养着的,但其实应是祝隐洲将这只狸奴捡了回来。
祝隐洲待人冷淡,但对这只狸奴,他难得还有几分耐心。
后来祝隐洲虽从不许它再近身,但它作乱撞翻了他的笔架时,听见动静连忙赶过去的沈晗霜发现祝隐洲不仅并未生气,还用毛笔的笔尖轻轻点了点狸奴的眉心。
那时他眼眸微垂,看着它的眼神似无奈,又似宠溺。
这样亲昵熟稔的动作,他们夫妻三载,都不曾有过。
沈晗霜当时还曾因这只小狸奴暗自吃味,觉得在祝隐洲心里,自己比不过它。
如今回头看,沈晗霜只觉得那时当真是被情意蒙蔽了双眼,竟将自己放得那般低,一切都以祝隐洲的态度为准绳。
她并非是需要他来拯救或饲养的活宠,也不缺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垂怜和宠溺。
沈晗霜不再回忆往事,挽着明姝雪走到石榴树下的一处,饶有兴致地同她说:“当年我和爹娘一起埋的酒就在这下面,挑个心情好的时候,我们挖出来一起尝尝。”
明姝雪也欢喜道:“好!但一定要瞒着祖母和父亲,不然我们就没得喝了。”
“舅舅和外祖母的院子里也有,”沈晗霜解释道,“他们那儿比我这里还要多些。”
当年沈晗霜的父母一时兴起,亲自在家里酿酒,不仅和沈晗霜一起在她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埋了酒坛,也在母亲和兄长的院子里悄悄藏了不少。
“这些年不曾听外祖母和舅舅提起过,他们许是还未发现此事。”沈晗霜猜测道。
当年沈晗霜的父母屏退旁人,带着她悄悄去那两个院子里埋酒时,外祖母和舅舅都在外地。等他们再回来,院子里的土早已被还原了。
明姝雪的眼里霎时多了几分期待和狡黠,她大着胆子提议道:“那不如我们偷偷把酒挖出来?”
“准备去何处偷酒?”沈晗霜还未回答,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便先自她们身后响起。
明述柏暂时忙完了城中商铺的事,才抽出空来见沈晗霜和明姝雪。
明姝雪面色一变,赶在表姐开口前道:“哥,你听错了。”
明述柏走近,看了她一眼,并未拆穿,只提醒道:“别捣乱,小心父亲回来后又罚你抄书。”
“只要你别告状,父亲就什么都不会知道。”明姝雪小声嘀咕。
“我何时告过状了?”明述柏反问道。
“分明是你自己每次做了坏事都只顾头不顾尾,才会让父亲抓住错处。”
见明姝雪目光躲闪不再辩白,明述柏才温声提起自己的来意:“书局里新上了不少话本,我挑了一些给你们带回来。”
“其中几本有几分趣味,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解解闷。”
话音落下,跟在他身旁的小厮抱着厚厚一摞话本上前。
沈晗霜和明姝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可置信——
除了账本外一向只读圣贤书的明家大公子竟也有翻看话本的时候!
明姝雪自然清楚兄长的心思,却故意笑着问他:“哥,你是不是中邪了?”
明述柏觑了她一眼,不理会她话里的调笑,递出手中一个用沉香木雕的盒子,继续道:“这是一斛螺子黛,你们分了用着试试,若觉得好,我命人再去买。”
螺子黛出自波斯,此物珍贵稀少,有市无价。那个与明家有些生意往来的波斯商人手中也只这一斛。因出得起价的人实在不多,他又不想砸在手里,便拿到了明述柏眼前。
若两个妹妹用着觉得好,明述柏便想法子再买一些回来。此物虽价高,但明家也并非用不起。
这下,明姝雪和沈晗霜就更意外了。
不仅是话本,明述柏今日竟还带回了女子画眉用的螺子黛。
明姝雪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笑盈盈地说:“我不爱用这个,姐姐都留着便是。”
这么好的东西,姐姐生得最是漂亮,让姐姐用,明姝雪光是看着就高兴。
沈晗霜却不同意:“你若不要,那我便也不要了,让表哥拿回去自己用。”
沈晗霜以前便发现,表妹似乎总事事都要让着自己。自她从长安回来后,就更明显了。
见表姐坚持,明姝雪也只好先应下。
但她仍打算等姐姐的那份用得差不多了,再把自己的这份送过来。
沈晗霜从明述柏手中接过那个装着螺子黛的沉香木盒。
她在长安时曾听刑部尚书之女余南栀提起过,一斛螺子黛价值两百金。用得起螺子黛的人不多,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即便螺子黛的颜色再正,用着再好,可什么眉毛值得花这么多银钱来描画?
沈晗霜便同明述柏道:“此物实在价贵,以后表哥别再破费了。”
“不妨事,家里不缺这些身外之物。”明述柏温声道。
因为懒于上妆、卸妆的种种步骤,除了宴席等场合,沈晗霜平日里鲜少化妆,至多只会描眉。
昨日也是因为思及此,明述柏才会买下那个波斯商人手里的螺子黛。
他没在此事上多言,转而提醒沈晗霜和明姝雪:“近日洛阳城中人心惶惶,你们外出时不要忘了带些人护卫在左右。”
明姝雪:“是因为江家的事吧?”
明述柏微微颔首。
同样想起自己听闻的那桩命案,沈晗霜不自觉眉梢轻蹙。
六月初八那晚,江家人全都中毒身亡。
从老爷、主母,到看门小厮,江家三十几条人命,无一生还。衙门忙不过来,还从别处调了不少仵作。
夏天热,仵作们验完尸后,尸体早已有了味道。偏偏叛党逼宫也在同一日,身为首辅的江既白事务缠身,不能立即赶回来筹办葬礼。
好在因与江既白相识,明述柏已经帮他布置得差不多了。只待江既白回来,江家便能办丧事。
“外面有传言,竟说江既白是天煞孤星,以全家性命才换得了他的锦绣前程。”明姝雪皱着眉提起。
她不信这些,只觉得传这些话的人心肠又硬又坏。
沈晗霜知道明姝雪清楚分寸,也还是不忘叮嘱道:“这些子虚乌有的话,听过便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好,我都听表姐的。”明姝雪乖巧道。
想起江既白时,沈晗霜先想到的并非他年纪轻轻便能官至首辅,在朝中与左相和右相三足鼎立,而是想起了他的少年时。
江既白和明述柏年纪相仿,却有完全不同的少年经历。
明述柏被家里养得很好,性格温润,待人亲和有礼,且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但永远身穿天青色衣衫的江既白少年时则十分安静,倔强,执拗,急切地想要出人头地,保护他的母亲。
江既白是天才,却也并非不需要付出努力。沈晗霜知他仍是经历了多年日夜苦读才成了连中六元的状元郎。
原本,若按前人的路走,江既白还得熬许多年才能逐渐升官。
但先帝求贤若渴,左相与右相又各有政见,先帝便力排众议,有意从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阵营的中立官员中提拔人才担任首辅这一新设的官职,分去两相手中的权力。
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江既白终于身居高位,江家却一夜之间只余亡魂,仅留他一人在世。
令人唏嘘。
沈晗霜和江既白虽来往不多,但多年前意外相识后,他们也曾遇见过几回。她出嫁时,江既白也亲自送了贺礼去平南王府。
“江家办葬礼时,我想同表哥一起去一趟。”沈晗霜温声说。
“凶手仍在逍遥法外,死者却该入土为安了。”
明述柏答应下来,又道:“听说长安会派官员来彻查江家的命案,真凶逃不掉的。”
他有意没有提起的是,皇帝安排的人是新太子祝隐洲,且他已经在来洛阳的路上了。
沈晗霜没有多问。
案子终会查清,人却无法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