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冷吗?”
女郎嗓音温和,谢敛抬眸朝她看过去。
囚室肮脏晦暗,血腥可怖。
女郎却面颊干净温和,雪衣乌发莹润清洁。她端坐在稻草上,秋水眸如同蒙着雾,安静又柔韧。
她如春日草木上,细微的雨露。
无声而清澈,带着微凉的气息,柔和地带来抚平伤痕的生机。
他藏在袖内的手背抽搐了一下,被他扣紧掌心按捺住了,某些念头却有些不受控。
谢敛点头:“有些。”
“我来得急,明日给大人送衣被。”
“明日卯时末、辰时初,大人若是醒得早,便稍稍等等我。”
谢敛心知不会有明日了。
但他还是近乎温和地点头,说道:“好。”
何镂今日放她进来,不过是刻意借宋矜羞辱他。
昔日他帮宋矜时,得罪了何镂,以何镂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会趁机对宋矜做些什么。
即便如此……
他的目光,还是不经意落在女郎清浅的笑颜上。因为高热,寒意从骨头缝儿窜出来,冷得他垂睫轻颤,微抿了乌青的薄唇。
谢敛的手虚搭在冷硬潮湿的地砖上,蜷了蜷指尖。
他喉结微动,将注意力从躯体的痛感上剥离回来,重新思考与眼前人有关的事情。
“让阿念陪你。”他又说。
秦念是老师的女儿,连傅也平都要给几分面子,何况何镂。
再说,秦念和宋矜的性子不大一样,无论到哪里都吃不了亏,总能让自己过得好。
“秦娘子?”
宋矜只轻声说了句,眼神闪烁。
她似乎还以为,他不知道秦念已经被傅家接走了,不忍告诉他真相。
“我想交代给她几句话。”
谢敛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眼底多了几分暖意,信口胡诌了个借口。
眼前的女郎点了头,又说:“我不一定能见到她……”
“她会来。”谢敛说。
她点头,催促他:“将药丸吃掉两颗。下次若是疼得受不了了,再一次吃两颗。”
宋矜说话时,耳边的坠子微微颤动。
折射着灯光,明明灭灭。
他拈着从她耳坠子上取下来的药丸,眸色平静,放入口中。
浓重的苦涩在舌尖化开,霎时间压抑住了唇舌间的铁锈味,鼻腔却升腾起一缕极淡的荔枝甜香,久久不散。
谢敛眼睫微颤,低咳出声。
“……水。”
女郎手忙脚乱,再刑房桌子上倒了碗水,递给他。
她似乎松了口气。
谢敛不着痕迹地抽回目光,只去接过那碗水。
黑陶碗粗糙,衬得女郎手指莹润。
他接过时,对方怕他抬不起手,忽地往前送了一下。他本来还捧起,手便搭在少女的手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他滚烫的掌心。
女郎睫羽微颤,受惊的蝴蝶般。
谢敛只觉掌心灼烧得几乎麻木,热意一直撺到心口,连意识都仿佛沸腾了似的,险些难以自控。
“多谢。”他有些不自在似的,轻轻撇开目光,“向文与我年少相识,不仅是同僚,还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你与他在一处,必然琴瑟和谐。他虽然爱玩闹,却不会胡来,宋娘子不必……”
谢敛察觉到失言,顿了顿。
哪怕是章四郎是他的挚友,说到闺中的话,他心中仍旧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回避。
“恕我不能观礼。”谢敛闭了闭眼睛,心中异样变得更加强烈,准备好的措辞仿佛无法说出口。
但错过了今天,恐怕永远没有了时机。
他沉默一会,还是说道:“恭贺宋娘子与向文白首相携、笙箫和鸣。”
眼前的少女愣了一下,眼底竟也浮现几丝无措。
她攥紧了缥水碧的百迭细褶裙,微微抿唇,还是蹙起眉心反驳道:“我与他并不相熟,温伯母也只是想要收留我,并不是……”
宋矜越反驳,就越是心虚。
一旦嫁娶,无论此时的意图是什么,她和章四郎的一辈子就绑在了一起。
她近乎惘然地看向谢敛。
他说:“老师当日将玉珏给你,意在让我护住你。好在你并无此意,并未声张,幸而没有影响宋娘子的声名。四郎比之我,确实更为合适,想来老师师母也更为放心。”
她不肯提私情,谢敛竟也顺着她避开了。
宋矜心里越发杂乱,说不出是心虚,还是别的念头,乱糟糟在她脑中不停地吵。
但眼前的谢敛,如此平静。
乌瞳如墨般沉寂,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端正而清癯坐在阴影里。
他仿佛完全不知道她的苦恼。
宋矜为此,心中生出隐秘的难堪。她有些狼狈,避开了谢敛专注的目光,脑子里混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最初的念头。
她说:“谢大人,你没有为自己想一想后路吗?”
为什么要连她的退路,都替她想好了。
自己却甘心赴死。
但这话说出来,宋矜没有从谢敛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自怜自苦,仿佛本就认为自己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轻咳了声,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灼人,谢敛抚着陶碗,摇头道:“不必可怜我。”
宋矜仓促收回目光。
她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她并不是可怜他,而是觉得愤怒?
愤怒于他明明是保护汴京城防,却被说成谋逆。愤怒于他明明是帮陛下拿到实权,却被说成挟天子。愤怒于他诛杀了为祸朝纲的太后母族,却被说成杀人如麻。
谢敛不自怜,
当然也不会愤怒。
一个人,只要不觉得自己可怜,旁人便没有资格去怜悯他。
“我是盼望谢大人好好活着,来日东山起复。”
宋矜最终弯唇笑了一下,温和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坠,“我也吃了十几年的药,好多次差点死了,但熬过来就好了。”
“宋娘子……”
谢敛皱眉,最终只道:“我已经是庶人。”
不叫他谢大人,叫什么?
难不成学着章四郎喊他含之不成?若是按时下的风俗,对着他这张清冷的脸,唤一声谢郎君都仿佛轻浮了似的。
“哦。”宋矜只说。
谢敛看她,似乎在等她换个称呼。
宋矜却说:“我想救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宋矜就暗暗后悔。
无论是比起章永怡章向文,还是住在傅家的秦念,只有她才是真的无权无势,且无人脉。
想要救下谢敛,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谢敛不能死。
谢敛不该死。
凭什么怀着大义的人,要死在尔虞我诈中。
凭什么满身清骨宁弯不折的人,要被敲碎了骨头,尸体匍匐在权利华毯下的淤泥里。
她阿爹死了。
她阿兄也死了。
秦既白先生也早就死了。
“宋娘子。”
谢敛唤了她一声,却不见惊讶或是别的情绪。
他仿佛只是为了,让她从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回来,不再沉溺在愤懑当中。
宋矜也看着他。
还不等说话,外头的狱卒却敲了敲门,催促道:“时间到了。还黏黏糊糊费什么话,小娘子还年轻,早日另寻了心上人也不迟。”
女郎似乎有些恼,却很有涵养地没表现出来。
谢敛沉默看她起身行礼。
她被催促得不得了,还是犹豫着回过头,补充了着说道:“我并不是玩笑,何况恩情本该涌泉相报。若有办法,我……”
女郎温温柔柔的,窘迫又羞怯,像是鼓起勇气。
在他看来,竟有些可爱。
谢敛被疼意撕扯得几乎麻木的大脑,终于生出一点类似于愉悦的情绪,短暂地令他松了口气般,缓过来一瞬间。
他温和地看她看去,微笑点头。
果然,那少女似乎惊讶极了,眼睛都亮了亮,仪态仍旧规矩安静。
但整个人,确实很像是春日和熙阳光下。
清澈微烁的露珠。
-
宋矜的郁愤消失了许多。
和赵夫人交代了去处,宋矜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靠着背靠着小几,仰脸无神地看着屋顶的承尘,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
他自己点头的。
可他又为什么会为她幼稚、可笑的许诺点头呢?
换做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话。
宋矜甚至有些懊恼,自己当时怎么就说了出来呢?
可她本就是真心的、非常想要救他,无论是出于本心或者是道义,她都要去救他。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坐视不理。
本就是真心的,她就该说出来。
——让他知道有人不让他赴死。
宋矜掩面叹息一声,用袖子挡住自己的眼睛。
比起他点头答应,其实更像是善意的糊弄,也许谢敛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怕她较真。
何况……
连章家父子、秦念、傅琼音都或多或少,出于无奈,不敢插手谢敛的事。
如今阿娘的病刚刚好,阿弟的性格也没有恢复从前。
宋家的族人死在牢狱中的死了,因为院子结仇的结仇了,若是日后再有风波,恐怕还会再次找上门来算账。
新朋旧友,在阿爹的冤案中彻底恩断义绝。
如今的宋家,本该对朝政上的事敬谢不敏的,就连她今日去见谢敛都算极出格了。若是被人盯上,再掀起一场风浪,恐怕也毫无办法躲开。
宋矜叹了口气。
门却被推开,赵夫人轻咳着走进来,问道:“换季的时候,你本就容易犯病,怎么还要出去这么晚才回来?”
此时暮色浓稠,屋内并未点灯。
赵夫人手里捧着盏煤油灯,颤巍巍的灯火便朝她移过来。
“沅娘,”赵夫人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担忧,“你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去见谢敛。”
宋矜沉默一下,说:“我想起阿爹阿兄他们……”
赵夫人也沉默了。
片晌,宋矜感觉自己的手被阿娘握紧,温热的体温朝她淌来,且带着浓浓的不安,“你是不是对谢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宋矜心口一跳。
她不知道阿娘是否猜到,她相帮谢敛……
宋矜沉默下来,赵夫人的手越来越凉。
她嗓音有些疲倦,说道:“抄家之前,家中放走了死契的仆人。今日,那些年纪大了的仆人回来找我,说是愿意继续呆在宋家。”
如今屋宅有了,父亲存下的部分祖产也拿回来了。
就仆从也自愿回来。
只要不再出乱子,虽然比不上父亲生前,至少短时间衣食无忧。
加上阿弟读书聪颖,自幼好学。
等到日后冤枉洗清,阿弟入仕途。或许不需要多久,宋家的门楣照旧可以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必担心日子辛苦。
“这些来之不易,沅娘。”
赵夫人叹道:“何况,你与章家定了亲,就该与章家一样彻底与谢敛断绝恩义。”
宋矜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
可谢敛不该死,何况……谢敛一旦死了,父亲的案子恐怕彻底没有人敢碰了,永远也等不到公正清白。
阿娘不知道谢敛与父亲的案子有什么联系。
但她自己都没想好怎么应对,此时便告诉阿娘,无疑是让她平添了许多烦恼。
宋矜心中叹息,只是轻声道:“我知道的……”
赵夫人话音一转,“黄昏时下来的消息,你在路上,恐怕还不知道。陛下下旨,将谢敛流放岭南,后日天不亮时,只等城门一开便押送出城。”
“……后日天不亮?”宋矜失声。
太快了,只有明日一天,就算是章永怡都未必有周旋的时间。
赵夫人再次握紧她的手。
劝道:“四郎小时候便见过你,与你也算青梅竹马,比之何镂更是判若云泥。嫁给他,难道不比谢敛一个罪人要好吗?”
宋矜心乱如麻,根本听不进赵夫人的话。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救下谢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