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清楚。”
平淡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
“刚来的时候,公主那几日是夜夜不睡的,后面慢慢睡了几个时辰,可好像总做噩梦似的,嘴里喊着什么,一醒就再也不睡了。本想传太医来看看的,公主却说吃药也无用,不让为这点小事惊扰娘娘。
后来娘娘知道了,请了太医来看,开的药方没用,折腾着多来过几次,后来有次撞上太后娘娘高热,院首却来了公主府,听闻回去后太后娘娘对此颇有微词,后来公主便对皇后娘娘说好了,再不准云姑姑为这事去喊太医。
后面也只能给公主调了些助眠的香料,每晚点在寝居里。”
容淮安想起她每天都神色如常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来竟是夜夜失眠。
“可知道原因?”
“奴婢不知。”
容淮安摆手让人离开。
继而目光落在后院的方向,负手而立看了许久,方才出去。
“大人,您说这公主千金之躯,若是为失眠之症折腾实属是白受罪,这个太医不行就换个太医,总能找到能治好的……”
回去的路上,他身后的下人有些不理解地问。
容淮安眸子里掠过几分波澜,须臾低下头,并着两根手指在马车里的桌案上敲了敲。
他想起御花园的再遇,她对谢明哲的容忍,后来明明不愿自己做她的太傅,也没与谢明则透出一点不愿,加上失眠一事……
容淮安猜想许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这失眠牵扯着别的事她不愿意给人知道,所以遮掩着要靠熏香入眠。
毕竟只说不适应地方也不至于夜夜失眠,他猜测是有隐情。
其二……
“不是换不换太医的事,是她拘束,不想麻烦人。”
容淮安只说了一句。
“啊,可她是公主……”
公主。
容淮安脑中忽然一幕幕掠过再遇后的情形。
她从不让下人跪拜行礼,明明是活泼的性子偏生人前要演的端庄,偶尔愣神时候眼中透出几分怀念,他猜想是在怀念江南。
和亲一事沸沸扬扬闹了半个月,她第一次来到上京,阴谋诡计,对着谢明则来,也多有牵扯到她,难免会无措。
她不确定自己的根是否在这,还是如雨中浮萍一般,因为一道圣旨就又要千里迢迢地背井离乡。
简而言之,她在害怕。
因为害怕麻烦,所以忍下谢明哲的刁难,因为害怕给太子惹麻烦,所以没再提一句换太傅的事,因为太后的那一次训斥,怕再给皇后惹麻烦,所以后来不让人传太医入公主府,也忍下太后的刁难。
更重要的是,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摸索着生活,纵然是公主也没几分踏实感,她不信别人,所以不会将自己那些不愿意给别人知道的往事轻易说出来。
她失眠的原因是,和自己认识也是。
“您怎么猜到公主……”
下人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容淮安微微合上眼,没再说话。
周身的气息却变了又变。
*
婢女去屋里点熏香的时候,谢明蕴正坐在软榻边。
屋子的炭火烧的正旺,她的衣袖撩开到胳膊处,婢女瞧了一眼,很快低下头。
这位公主自然是极漂亮的,遗传了皇后娘娘的美貌,哪怕在外摸爬滚打十七年,这一张脸也不曾沾染上半分风霜。
起初来的时候,她身上还带了些市井小民的拘谨,那时候大典上公主因为走路不够端庄规矩,被那些娘娘公主们嘲讽是野鸡捯饬成凤凰,丢了皇室脸面,话里话外都是轻贱。
但她很聪明争气,没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跟着嬷嬷把规矩学好了,出入皇宫落落大方,皇帝也对这个乖巧的女儿甚是满意,有皇后与太子撑腰,后面也没多少人敢再当着面嘲讽她。
聪明又端庄,对下人极宽容,就是身体不大好,除了失眠,还有……
婢女目光又落在她手上。
极漂亮的手被冻疮破坏了美感,听说是之前家境贫苦,冬日里忙碌而冻坏的。
顺着手往上看,便瞧见那白玉般的肌肤上,被衣袖盖着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是鞭痕。
这鞭痕落下的时候不过半年,听闻半年前这位公主在江南出了意外,九死一生才又回去那琴馆,后来来了上京。
实在是命苦。
谢明蕴正拿着药往上倒,婢女收拾好了手边的事,连忙上前。
“奴婢来吧。”
“不用。”
谢明蕴一手倒了药,摇头。
“你歇着吧,不必守夜。”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的日子,在江南的时候洒脱自由,入了上京种种规矩,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在人前总要端庄有礼,晚上回了屋子便想一个人放松静静。
“是。”
“等等。”
太傅走了么?
天寒地冻,你去送一件大氅。”
谢明蕴忽然又开口。
到底这人冒雪回来给她上药,身上还带着病,要是因为这一折腾又严重了,只怕还要想着办法来折腾她。
婢女愣神,刚要答话。
“太傅已经……”
“算了。”
她话说到一半,谢明蕴目光落在自己胳膊上的鞭痕处,眸子动了动,忽然有一分躁意涌上心头。
“不用送了,下去吧。”
门关上,屋内刹那寂静下来。
屋外飘雪落,谢明蕴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地闪过今天发生的一切。
又到侍卫的那句“没找到。”
她忽然觉得胳膊上的伤又隐隐作痛,低下头皱眉看了一眼,看到手背上被容淮安细心上了药的伤口,谢明蕴眸子忽明忽暗。
屋内的熏香是助眠的,她却觉得自己心中更燥,忽然扬手,把手中的药膏扔了出去。
“上什么药,我就该长些记性。”
她自嘲地掀起唇角。
*
容淮安一路回了府,身上拢着几分寒意,下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不对劲了,不敢多话地跟在身后。
小院静悄悄的,只听见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
刚踏上台阶,容淮安忽然停住了步子。
“大人?”
下人也跟着抬头看上去。
一片漆黑中,台阶上站了一个人。
一身官服,神情肃穆,显然是早就等在那的。
“回太傅府。”
容淮安当即转头往外走。
“逆子,你给我站住。”
身后容家主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响起。
容淮安步子不停,转眼就要出了小院。
自从去年他参科举之后,起初受封在翰林院入仕,便有了自己的宅院,那之后就很少再回容府。
若不是他忘了件东西在这,今夜必然也不会回来。
“你再不站住,以后就别再进容府的门。”
容家主眨眼间到前面拦住了他。
容淮安神色早不复先前的清润,一张脸上面无表情,甚至夹杂了几分冰冷的薄寒,他站定步子,吩咐。
“去书房将我留下的东西都取走。”
算是间接回答了容家主的话。
他顿时脸色一黑。
“你不要以为这样能威胁到我,混账!”
“我没想过要威胁父亲,反正您也不喜欢我,我日后不入容府也好,你我都少生气。”
话落,他再度往前走。
“逆子,你顽固不灵,又为了教一个废物公主而把城东才攥在手里的领兵权又送了出去,如此任性难堪大任,让我日后如何放心把整个容家交到你手里?”
容家主顿时又气急。
“既然难堪大任,父亲把容家交给三弟不就好了?反正您属意的继承人,也从来就不是我。”
他眼中闪过几分讥诮。
“混账东西!哪有你这样想你三弟的,这容家是当初我与你母亲一同扶持走下来的,日后肯定是要交到你手里的。”
容家主一时更怒。
“是吗?我以为父亲如此多年,纵容你的儿子对我屡次下杀手,是想背弃当初对母亲的承诺,把容家易主到别人手中呢。”
容淮安凉凉地笑了一声。
被戳穿心事,容家主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你弟弟怎么会对你下杀手,淮安少胡说。”
容淮安面无表情地掠过他。
“有和没有,你最清楚。
从我母亲病逝,你将我送去姑母家,我在这,本身就再没有一丝容身之地。
容家既然如此,我日后也不会再回,反正六岁之后,这府邸我便没再当家过。”
到他年前受封入翰林院有自己的府邸,如此数十年,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话落,他抬步走。
身后传来容家主气急败坏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回了太傅府。
一路寒雪覆身上,他未撑伞,到了府邸之后,一身紫袍已经被浸染出几分寒霜。
下人上前要给他撑伞,他抬手挥退了人,站定在廊下久久不语。
霜雪覆过眼睑,他脑中一幕幕滑过今天发生的一切。
又到那句——
“您怎么猜到公主是因为拘谨怕麻烦?”
容淮安微微阖上眼。
因为他从小便是这样过来的。
只不过如今帝后太子都对她尚算好,现下的拘谨害怕也不过多是因为她谨小慎微的性子与和亲的事,而自己当年……
被父亲以忙碌为由送去姑母家住着,因为高热整整三天,府中大夫却都被姑母勒令不准给他看诊,他烧的迷迷糊糊险些去了半条命,又被训斥责骂,在冰天雪地里九死一生,最后活下来还要笑脸以对仰人鼻息,步步谨慎忍让。
有家,却像是真正的寄人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