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梁珞迦办事极有效率。定下梁道玄的留京事宜,当天她便以圣旨名义赐下宅邸,以供兄长安身。
梁道玄对此并不意外,可当他见到这御赐国舅府的规模时,仍是着实吃了一惊。
在帝京皇城毗邻紫薇、拱卫中枢的地界有这么一套大宅,除了皇亲国戚,也只有早年太【】祖龙兴所恩赏的从龙功臣等有爵之家,以及当今宰辅等实权人物。他靠着外戚的一门关系,竟也一步登天,即便是梁道玄个性从来沉静老练,此刻仰望宅邸朱门之高,亦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进这个门,享其内富贵权势,不是没有代价的。
“国舅大人,此地本是太祖爷钦封夔国公赵槃赵公爷的旧宅,这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与家世,谁知夔国公后人不能守成,卷进废帝元显年间的祸乱,教咱们威宗皇帝褫夺了家门的一应荣耀,宅子也收了回来,这些年便一直空着。虽说有宗正寺虽代为打理,但怎么也比不上人气旺着的家宅繁盛,国舅大人自己且粗略看看个大概齐,太后有旨,修饬园子的银两她老人家都预备好了,只等您看过再自己定夺,怎么修,如何修,只听您一句话。”
霍公公是今日负责宣旨和代为转达太后美意的太监,他看梁道玄凝睇早摘了匾额的空空正门,却从那双平静的眼波中瞧不出激动亦或疑虑,率先启口打破沉默。
“我何德何能享此恩庇,此宅非王侯公卿执掌皆为逾制,还请太后另赐小宅遮身以安臣心。”
要真是梁珞迦在,梁道玄或许反而不用这样客气,他的这个妹妹很是有趣,经他这两次会面的观察,他已渐渐摸出对方渴望真正兄长照拂又不得不以权势诱导的无奈,只是不能确凿。此刻当着外人的面,即便只是个传旨的宫中太监,他还是将场面话说得不能再漂亮。
“国舅大人,天家自有法度,太后怎会不知呢?”霍公公也谦逊和煦地笑着颔首,“您的身份在帝京也是一等一的尊贵,即便没有爵位,整个皇城边也唯有这里配得上。太后的意思是,将这正门与内院正堂按您的身份整饬,符合规制不显僭越即可。”
梁道玄也是这个意思,这门按照开国国公的标准开间,他可不敢抬腿就迈进去,即便匾额摘了,正门封了,也还是得谨慎行事。
二人开了侧门入府,霍公公始终行在梁道玄侧外一步后。
压阑砖间隙百年不生杂草,数十年帝京风雨,公侯宅邸难经易主,前院却依空阔旧平整如昨,两侧立有前庭迎树,深秋金叶仍续,层叠若塔,气势永恢想来不减当年,而双树所曾经荫蔽之家,早已衰似枯草,无有影踪。
正堂的匾额早已摘去,斑驳的堂门也由封条死死压着,只教人觉得肃杀。
还好压抑当中,有两侧纹雕的仪门静静敞开,将眼前路途一分为二。
沿着其中一条路走了正中的三进院落,浏览遍华阔屋宇,再走入下一条曲径通幽时,梁道玄不免诧异。
他自小住在伯爵府,那些公侯庭院家宅的规制教条自清楚不过,可此刻逡巡的这座府邸似乎大的有些不像话。
梁道玄对京中权贵的士族过往不甚了解,梁珞迦派来霍公公伴行想来也是答疑解惑,他也不客气,便直接问了:“太【】祖所赐国公府自然高绰赫奕,只是没想到如此费脚程,我倒有些累了。”
看似诉苦,实则深意是请教因循。
“国舅大人,您久居北威府,有所不知。原本夔国公府只有咱们方才走的这一处,后来太宗爷最宠爱的华阳公主下嫁给夔国公世子,又在这园子旁开辟了一处公主府赐居公主与驸马。这么些年,两处宅子早并做一处,可惜子孙悖逆,终究不能守住这帝京城一等一的门户庭院。”
梁道玄明了,此刻他们踏足的便是原华阳公主府的一侧。
夹道庭燎十步一座,看着着实气派,均是青色太阿石雕凿,内存灯台油槽,膏腴残存隐约得见。梁道玄忍不住悄悄心算,这要是半夜都点起来,一晚上得烧多少油钱啊……他那份皇亲的津贴感觉两天就要烧个精光。
纵然富贵如他,心中也实在为眼前更上一层楼的泼天富贵惊了惊、叹了叹,仅想一想便肉痛起来。
还是就当做装饰吧……晚上走这条路,建议自己提灯。
他心中百转千回,可面上却云淡风轻,无有受宠若惊之乍然,眼光分毫不染艳羡殊色,霍公公一览无余,不免暗忖:
果然新国舅是传言中的天纵富贵,自幼尊养,后又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大笔家财,就更不将身外之物入眼,这公主府早年是比这华阳公主在宫中居住殿阁建造,气势贵不可言,寻常人见了哪有不惊艳存目的?
二人各怀心思走过甬道,但见前方豁然开朗,秋意葳蕤更胜春和景明之时,光是眼前这十余株错落古木巨荫,就显得与寻常人家雅致小苑天壤之别。
此府荒废已久,无人修剪树木,反倒成全了此刻金秋倒悬于天际,纷纷叶下似霞雨的壮美不裁。
树犹如此,人亦是哉。
大概对于朝中其他人,自己也是从未修剪过的树,是未有人打理的院子,此刻即将门庭若市了。
霍公公看梁道玄于树下静默良久,以为他不喜落叶纷繁铺得到处都是,于是上前恭敬道:“国舅大人勿扰,明日太后差遣的官仆官婢便可以入府,到时您让他们好好忙活两日,给新府邸先打扫得干净透亮再恭迎您的高驾。”
“我不是思考怎么收拾,而是在想这处是是应了阮步兵的‘嘉树下成蹊’,不知苑中可否有下句的‘东园桃与李’?”
梁道玄的虚话张口就来,真正的心思却藏得犹如古树后的亭台,密密实实,谁也看不透。
霍公公着实诧异。本听说这位新国舅未曾读过几本书,在家镇日耽乐嬉玩,怎出口成章,教人捉摸不定。
今日梁道玄让他十分困惑,又心生奇异的敬与畏。
这些年他跟随沈大人,莫说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也见得多了,若说真心有敬惧的想来唯有太后与沈大人,以及那位三朝元老的梅大人而已。可今日却教这年纪轻轻又一派富贵闲人的国舅绕去云雾里,一时竟分辨不明心中的念想。
不过他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太后的懿旨在后,霍公公也挺直了自己职责撑起的腰,略凑近一步,换了亲厚谏言的恳切面容:
“国舅大人好文采!太后想来可以安心了。今日太后特意嘱咐奴才交待一事,您如今即将恩荫入朝,我朝素重教化,读书为朝野立身之本。不过国舅爷倒不必那般辛苦读个功名,也无需奔劳上哪家书院十载寒窗,太后为您请了位学富五车的先生,待会儿还请您移步到书斋会一会,过个人前的虚礼。”
即便这话说得再委婉,弦外之音也是不好听的。
仿佛在说,国舅大人,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好好学习上进,但即便是恩荫做官,没读过书也是不成的,总得装出样子来。
梁道玄心中苦笑,其实昨天妹妹已经用更委婉的方式提及读书与科举之事。
且不说上辈子他是指哪考哪的学霸,单说这一世,虽然没去过书院,可在家中和表哥一同读书的时日也不短。后来就算无有进学,他也是将读书视作一门爱好,多有涉猎,如若真要考试,他也能拿出几分才学。只是他确实没有钻研过科举的法门,有人引路也是好事。
其实本朝入仕的方法绝不是只有科举一个。
科举是人人称道的正途,但恩荫和铨选却是更多人青云直上的路途。须知寒窗苦读一朝入得天子门堂何等荣耀,这荣耀背后还有一层意味,那便是自此家人可得天子庇佑,享得独一份优待。
本朝有成文的法度,有爵之家与六品以上官吏的子孙可以恩荫入朝;而但凡家中有人得有官身,且子弟曾在最低一级解试入考得中,便能递交待选文书,入吏部等待补职铨选。
这二者的参与人数加起来从来都是比科举做官的人要多的多。
科举三年一届,多时不过二百,少时往往只堪堪过百人得以高中,这些人自有敞亮官途,可那些地方上冗杂的官职也要有人来做。
但科举出身却有更宽阔的仕途确实不争事实。首先想要入政事堂,只靠恩荫来的官职再怎受器重擢升,也是不配为中枢之臣的。
梁道玄恩荫入仕倒是未尝不可,只是如若只做个芝麻绿豆的小吏,那又能帮得上妹妹和外甥什么忙呢?
看来还是得重操旧业了。
梁道玄非但不觉得沮丧,反倒有些期待,不知自己这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富贵闲人高中的那一日,该是何等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