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禧堂出来,往东走过大房的晴云院,路过大花园,再往东南,便是汤婵与汤母暂时的客居之所湛露院了。
湛露院坐北朝南,布局简单,只有一进,面积却不小,很是宽敞大气。正逢盛夏,院中草木葱茏,满眼绿意。
“奴婢见过姑奶奶。”
管事妈妈已经带着湛露院的下人在门口候着,见到来人连忙笑着迎上来行礼,禀告道:“姑奶奶的行李已经都运回来,只等着查看入库,这些是在湛露院伺候的人,以后就给姑奶奶使唤了。”
“多谢这位妈妈。”
汤母示意一旁的伍妈妈看赏,管事妈妈喜笑颜开地接过,行礼告退。
湛露院配了四个做杂活的粗使婆子,并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汤母一一见过,发了赏钱,便叫她们各自去忙。
汤婵好奇打量着四周,屋中有屏风、香炉、花瓶等各类摆件,都是用料贵重、做工精致的上品,博古架上还摆放着不少价值不菲的老物件。
看来侯府果真富贵,对待一门远亲也如此大方。
汤母暗自在一旁观察着汤婵,见汤婵态度寻常,并没被侯府的富贵迷了眼,露出贪婪之色,心里暗暗点头。
二人坐下来喝了口茶,汤母向一直跟在身边的春桃问起府上的规矩,诸如何时给老夫人请安,何时用膳等等。
春桃挨个答了,汤婵也一直在旁边听着,记下重点。
汤母心中有了数,给春桃发了红封,“以后便有劳春桃姑娘了。”
春桃笑着接过,“姑奶奶客气了。”
汤母温声嘱咐汤婵,“行李晚些再收,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汤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倦色。
虽说水路平顺,但到底是大半个月的长途跋涉,此时难免觉得疲惫。
她带着丫鬟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热水已经备好,汤婵卸了钗环,简单梳洗过后,躺到榻上歇了一觉。
等醒过来,时辰已经差不多,汤婵便起身梳妆,准备同汤母往老夫人处去。
走之前,汤婵抓了一把零钱,转头叫来双巧嘱咐道:“我瞧着院里有许多和你年纪相仿的粗使小丫头,你和她们好好相处,这钱你拿着,也方便请她们吃些点心零嘴。”
双巧眼珠一转,她心思灵巧,很快明白了汤婵的用意。
她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明白啦,姑娘。”
*
汤婵跟着汤母来到福禧堂,大房的两个小少爷也到了。
侯夫人所出的庞远今年才九岁,还是小孩子模样,不过神情严肃,举止一板一眼。庶子庞适今年六岁,许是成天跟哥哥混在一起,气质跟远哥儿一模一样。
哥俩儿两个一同恭敬地行礼问好,一副小大人模样,看着很是让人忍俊不禁。
众人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很快到了开席的时间,但还不见世子庞逸回来。
老夫人皱着眉,脸色逐渐变得不好,总算是听见外头通报,世子回来了。
汤婵悄悄打量着来人,有点惊讶,传说中的纨绔世子庞逸还挺耐看。
他十六七岁年纪,还是少年身量,皮肤白净,五官甚至称得上俊朗,嘴角天生上扬,一看便是个笑模样。
不过此时眼眶和嘴角的两块淤青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一瞧便是跟人打架的痕迹。
老夫人瞪大了眼,骂道:“你这不省心的,又闯什么祸了?”
“老祖宗这可错怪孙儿了!”庞逸顾不上行礼便先开始叫屈,“我这是见义勇为才受的伤,怎么能叫闯祸呢?”
老夫人撇嘴,不信他的鬼话,“就你一个四体不勤的世家子弟,还能学人家见义勇为?”
可怎么问,庞逸也不说,侯夫人便叫来伺候庞逸的小厮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一旁的汤母有些尴尬,欲言又止,侯夫人怎么在外人和这么多下人面前处理家事?
那头小厮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地全说了,“……昨儿广和楼新戏首演,庆功宴上世子爷很是高兴,不慎喝多了酒,今日便起迟了,却正好撞见锦平侯想强纳楼里的青莺姑娘,世子爷义愤填膺,上前阻拦,后来便与锦平侯动起手来……”
随着小厮讲述,庞雅垂下眼帘,藏起里头的厌恶不屑,庞妍撇撇嘴角,侯夫人则是皱起眉望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哼一声,提溜起庞逸的耳朵,“什么见义勇为,还不是跟人为了争戏子打起来!你没占人家便宜吧?”
“那自然没有,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庞逸不敢反抗,嘴巴却不停道,“青莺虽是伶人,却也是靠本事吃饭,人家不愿,哪有强纳的道理!再说老祖宗也知道戚鸿良那厮,哪里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老夫人自然知道锦平侯戚鸿良,锦平侯年纪并不算大,因儿时丧父丧母,早早继承了爵位,为人却是个混不吝,十三四岁就开始混迹勾栏瓦舍,眠花宿柳,名声比庞逸还要不堪。
“二哥不笑大哥,你也没好到哪去!”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庞逸的脑门,“见天儿混在戏园子里,我看你也是不想娶媳妇儿了!”
“娶媳妇儿有什么好,看着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
庞逸话没说完,老夫人气得抄起拐杖给了他一下,庞逸这才蔫儿了,可怜巴巴道:“祖母……”
老夫人板起脸来对庞逸道:“今儿你堂姑母和表姐在,暂且给你留点面子,还不快去给你姑母赔礼?”
话说到这儿,庞逸便知道他这一劫算是过去了,连忙给汤母行礼作揖,“见过堂姑母。”
汤母还没回过神来,这么大的事情就过去了?
那头庞逸已经开始贫嘴了,“……姑母人美心善,今日救我一命,以后若有差遣,小侄莫敢不从!”
汤母是当母亲的年纪,被这么一个俊郎的少年郎吹彩虹屁,到底没能忍住笑,“你这孩子,怎得比小时候还皮!”
庞逸嘿嘿笑,也不以为意,又对汤婵行礼,“这位便是表姐吧?见过表姐。”
汤婵笑着回了礼,打量庞逸的眼神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这个纨绔世子有点意思。
庞逸挠挠脑袋。
怎么回事,感觉表姐看自己的目光好生怪异。
竟然透着一丝看小辈的慈祥……错觉吧?
时候已经不早,一旁的侯夫人问老夫人道:“老祖宗,传饭吧?”
见老夫人颔首,侯夫人便吩咐丫鬟拉桌子摆饭。
姑娘们坐一桌,长辈和哥儿坐一桌,侯夫人却没坐,等菜传上来,侯夫人便站在老夫人身后布菜。
老夫人道:“今儿有客,不必伺候,坐下一起用吧。”
侯夫人这才坐了。
汤婵看得瞠目结舌。
是了,在该死的古代,婆婆是要给儿媳妇儿立规矩的!若是公婆病了,还得在床前侍疾!
穿了这么久,汤家只有孤零零汤母一个,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汤婵看着眼前的佳肴差点食不下咽。
她边戳着米粒边想,之后找饭票的时候可得注意点,得寻个父母双亡的才好……
桌上其他人自然不知道汤婵在琢磨什么,众人亲亲热热吃了一顿饭,直到老夫人面露疲色才散了。
侯夫人回到正院,靠在榻上叫心腹潘妈妈捶腿,二人聊起了汤婵,“……老夫人巴巴儿地把人接来,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天仙,也不过如此。”
潘妈妈琢磨着措辞,谨慎应道:“比想象中好些,没什么小家子气。”
那位表姑娘小时候来侯府时,她也见过两回,都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的性子瞧着倒和以前不太像。
侯夫人拿起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不奇怪,她母亲毕竟是侯府养出来的,统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是得精心教养。”
潘妈妈一边给侯夫人捏肩,一边道:“那也是怪了,表姑娘今年都十九了吧,怎么还没嫁出去?”
不比前朝时十二三岁定亲、十四五岁出嫁,本朝女子流行晚嫁,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如此,显得女儿矜贵、娘家爱护,但十八岁是个坎,若再往上到二十岁还不嫁人的可谓少之又少。
“你没听说?”侯夫人眯着眼慢悠悠道,“人走茶凉啊,那姑娘的爹看走了眼,招惹了一个不要面皮的亲家,他闭眼一去,女儿婚被退了不说,还惹出好大的风波来,孤儿寡母的没办法,可不就只能向老夫人求助,借着侯府的名头找个好婆家,她翻过年就是二十的老姑娘了——”
她嗤笑一声,“二十岁还不嫁人,简直是笑话。”
潘妈妈不由皱眉,“老夫人揽了这事,最后还不是得您来办?”
“可不就是,净给我找麻烦。”侯夫人叹了口气,面色不虞,她想到什么,语气犹豫道,“若是只找桩婚事也就罢了,新科举子、亲朋好友里挑一挑,也不是不能挑到合适的,怕只怕……老太太是想将她说给庞逸。”
“什么!?”潘妈妈十分惊讶,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夫人怎么会这么想?世子再怎么荒唐不争气,也是未来的庆祥侯,表姑娘不过一个地方五品官的女儿,还没了父亲,哪里称得上般配?若论亲缘,表姑娘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庶房的姑奶奶罢了!”
潘妈妈知道侯夫人一直想将自己的嫡亲侄女嫁给庞逸,可惜老太太一直不松口,想到这儿,潘妈妈更是道:“咱们家芳姐儿堂堂伯府嫡女,老太太还不甚乐意,又怎么轮得到表姑娘?”
“可不就是为了跟我对擂?”侯夫人反问道,“做嫡妻,那姑娘的身份确实不太够,那做妾呢?”
她跟老夫人这两年可没少为着庞逸的婚事斗法,庞逸在外的名声不算太好,有意的人家里头,芳姐儿已经是上佳人选,她正琢磨着怎么赶紧把这事定下呢。
可万一老太太被逼急了,直接给庞逸塞一个表姐做妾,有老太太撑腰,正房怕是打不得骂不得,那芳姐儿嫁进来岂不是要憋屈死了?
潘妈妈一愣,也明白了侯夫人的想法,不过她迟疑一会儿,摇头道:“要奴婢说,应当不会。那位庶房惠姑奶奶的丈夫是个正派的读书人,您刚刚说惠姑奶奶又疼孩子,应该不会同意女儿做妾。”
“读书人?读书人又如何?”侯夫人不以为意,“读书人不在了!孤儿寡母的,想要拿捏还不容易?”
“这……”潘妈妈犹豫道,“老夫人应当不至于罢?无论多薄,老夫人跟惠姑奶奶也该有情分在,这做妾的事儿一张口,怕是要情分全无,甚至彻底交恶了。”
听她这么一说,侯夫人也迟疑起来,“那难不成,老太太还真是想给庞逸娶个表姐回家?”
潘妈妈也拿不准,虽说这位表姑娘出身实在低了些,可胜在知根知底,家中简单,且今日看下来,表姑娘容色不说多美,但也是端秀周正,最得夫人们喜欢的那一款长相,瞧着为人处世也是落落大方,没得挑剔。
侯夫人捏紧了扇柄,低声道:“这可不行,若是娶了她,老的跟小的联起手来,这侯府哪还有我们娘几个的立足之地?”
潘妈妈连忙安抚道:“夫人先别急,这些也不过是咱们的猜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咱们可不能乱了阵脚。”
她顿了顿,凑近悄声道:“说到底,成一桩婚事不容易,毁一桩还难吗?”
侯夫人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露出一丝笑来,“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