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赵桓晋,高升刑部尚书,依托职务之便,私下铲除了不知多少同他作对的官僚。
不论忠奸,得罪他,只有死路一条。
手腕之狠厉,与他春风拂面的作派截然相反,正正可谓是菩萨面容,修罗心肠。
只亏李乾敢用他,好在他够狠,也够忠心。
前阵子赵桓晋出了趟外差,这会刚回京复命。
李乾甚少私下召见赵桓晋,眼前迫不及待将他约来,想来今日要议的是件大事。
果不其然,待李乾踩着明黄云靴迈入屋内,一开口,便是明年登基之事。
李乾眉间尽是愁色,“今日姑母特意在凤阁召集了几大辅臣,对此事做了商议。中书省并不反对孤明年登基,毕竟是先帝遗诏,他们也没得托辞,可陆首辅不愿交出玉玺。”
“他肯让孤继位,却凭着父皇当年给他的口谕——辅佐储君直至有执政之能,明里暗里说我还年轻,执政经验不足,玉玺,暂时还是由内阁保管的好。”
看似是为了江山,实则仍把李乾当三岁小孩。
玉玺不在帝王手中,不论他要做什么事,都还是要经过内阁的许可。
先皇驾崩当年,李乾年纪太小,这么多年过来,都是内阁把控朝堂,维持朝纲。
几位宰相掌权久了,自然也不甘大权旁落。
李乾现儿是长大了,根基却还太浅,根本没法与这帮老臣抗衡。
秦陌蹙起眉稍,与他一同发愁。
赵桓晋有意无意,说起今日回京,在皇城驰道上,遇见了陆贡的独女入宫游玩。
“我听闻周夫人已有两月身孕,陆首辅果真爱女心切,特地把她从南疆接回了京城安养。”
秦陌从来不关注任何人的后院和女眷,矮身坐到了太师椅上,讥诮道:“你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叫我们把陆老头的女儿绑了,逼他就范?”
赵桓晋拱手作揖,“世子爷说笑了,周夫人身怀六甲,如何受得起这等惊吓?再则陆首辅如此疼爱独女,又怎会忍心让她出事呢?”
李乾听他话里有话,双眸盯向了他。
赵桓晋轻轻微笑,“微臣回京述职前,正好从云贵那厢路过,无意间听来了一些风声。过两天,等微臣的密探回来,兴许可以给太子殿下献上一策。”
李乾立时想到云贵现儿的节度使周荀,正是陆首辅的女婿。
赵桓晋看向秦陌,温言续道:“届时,怕是需要世子爷这等南边的生面孔,出面走一趟南疆了。”
南疆?
秦陌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却在听见这处地名时,心头没由来地猛抽了下,忍不住蹙紧了眉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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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毕。
散场时,李乾叫停了秦陌。
赵桓晋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两兄弟有私话要说,躬身告退,先出了汇贤堂。
赵家的马车停在了东宫人迹罕至的西侧门外,赵桓晋一上车,侍卫拎起马缰,温声询问:“大人,我们直接回府吗?”
赵桓晋朝帘外看了眼,长安城内,暮色渐合。
“去醉仙居。”
他一连出差数月,许久,没吃过醉仙居的鹅梨饼子了。
这厢,书房内。
秦陌见李乾特地把他留了下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相商。
结果李乾睨了他一眼,轻啧了声,“十天半个月不理不睬,我东宫给你白养个人,给别人看的?”
这阵子,秦陌一点儿都没想过往后边的掬月堂去。
日子久了,总有闲话传进李乾的耳里。
李乾把他拎到了一边,严令要求他去兰殊的院子里看看她。
秦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抿直着薄唇。
最后,还是没能扭过李乾那一句来来回回的威胁“我管不动你了”,不情不愿来到了掬月堂门口。
迫不得已迈进屋门,入目,竟是两盆茶花。
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跳,僵滞在了原地,警戒地端详了好一番,与他梦里的那两盆,品种不尽相同。
他梦里那两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十八学士。
崔兰殊现在屋里摆的,只是普通的红山茶。
秦陌仰头瞥一眼,那屏风后的垂帘床,也不是拔步床。
这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屋子。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登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草木皆兵般,忍不住自嘲地嗤了声。
银裳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过来,捧着晒干的衣裳进门,先是惊喜,而后遗憾。
太可惜了!
她家姑娘,刚刚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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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一过,兰殊怀揣着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每日都在翘首以待,今日,终于如愿见到了回京的长姐。
阿姐少时最爱吃醉仙居里的点心,兰殊特地在此设宴,点了一桌子兰姈爱吃的珍馐佳肴。
一晃数年,醉仙居的口味如故不变。
兰殊捏着衣袖,满怀期待地坐在桌前,一看见那个熟悉的丽影推开厢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阿姐!”
少女跑得有些迅猛,抱的力道也重,险些将人从门前扑了下去。
兰姈堪堪稳住了身躯,佯作蹙眉苛责,手却温柔地抱住了她,“都成婚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兰殊摇了摇头,埋在她怀里不肯撒手,“我好想你......”
兰姈顺了顺少女额角的鬓发,素来平淡的神色里,难得露出了点温情的笑容,“阿姐也很想你。”
都是想。
兰姈是分隔两地多年的思念,兰殊却是生死相隔后的重逢。
上一世,阿姐比她离世得早。
一想到收敛兰姈尸身的那个画面,兰殊忍不住红了眼眶,张手去摘她头顶的帏帽。
兰姈紧忙抬手捏住了帽檐,带着点莫名的慌张,“我自己来。”
兰殊手一顿,静静站在了旁边等待。
兰姈摘帏帽的动作轻缓,生怕弄乱了一丝不苟的头髻般。
帏帽一撤,里边儿那张熟悉的美人面,双眸含笑着露了出来。
崔兰姈出嫁前,也曾是个牵动满城儿郎心肠的主。
只见她俩姐妹站在一块,乍一眼,有五六分相似。
兰殊的瞳仁生得像黑琉璃,浓密的睫羽,翘着好看的弧度,眼珠子一转,无辜又动人,配那一张娇靥,成就了世间男子难以抵挡的姝色无双。
兰姈的瞳仁色泽更淡,显得疏离清冷一些,举手投足少了兰殊那股子如猫儿般挠人心窝的娇媚感,多出不少爱搭不理的冷意,似若冰山美人。
便是嫁作人妇,阿姐的美貌一如既往。
兰殊却盯着她垂坠的刘海愣了好一会神,不由探出手,想抚起它。
兰姈比她高挑,扬起下巴退了一步,并没有让她得逞,“怎么几年不见,喜欢上动手动脚了?”
她嘴上言语调笑无谓,两只隐在袖间的掌心,却被妹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缩成了拳。
兰殊几不可闻地咬了下唇瓣,忍着心口的难受,退让了一步,开口问:“阿姐怎么留发帘了?”
兰姈目光朝着上方瞬了眼,纤细的手指轻扫了扫鬓边,“显得年轻些,不好看吗?”
好看。
若是那底下没有藏着淤青,就更好了。
兰殊见她不愿意说,也不戳破。
上一世,她便没有察觉到阿姐的异常。这一世,她仍然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一个人捂着伤口不想让你看见,你便不该去掰开她的手。
但也绝不能,再让她无声无息地流血而亡。
兰殊轻轻微笑着,拉着阿姐坐到桌前,给她夹菜。
兰姈打量了她一会,“怎么穿得这么素,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吗?”
兰殊张手在她身前转了个圈,摆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不好看吗?世子爷喜欢浅色,这些是他给我新做的,用的都是长安现儿最好的料子呢。”
兰姈点了点头,却不知有没有信,“听说你们,分房睡?”
她才入京没多久,就已经听说了她的事吗?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上一世,秦陌没有限制过她的着装,她也没有搬离过主卧。
一连两问,兰殊自知自己在阿姐面前撒谎的功力不够深,索性绯红了脸,端出一副尽可能诚恳的神色,半真半假地掺着解释:“我们年纪还小,主要是我葵水还没来,他顾及我的身子,就没同我睡一块......”
这事说来本就让少女羞赧,兰殊红了脸也正常,兰姈见她整个人呈现的气色也不错,不像养得不好的模样,姑且信了她。
好不容易相聚,兰殊不想同她说烦心的事,夹起一块鹅梨饼子,就往兰姈嘴里塞:“阿姐快尝尝这饼子,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
兰姈年少时,最爱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了。
她轻嚼慢咽了会,盯着那雕工精致的饼子,也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好吃。”
兰殊见她笑得真心,忍不住也开怀笑了。
两姐妹说了好一会的体几话,一直从中午聊到了傍晚,家中有客要来,兰姈得回家张罗晚膳,不得不散席了。
兰殊也不闹着耽误她,只是下楼时,听到她无意间说起自己最近仍在吃药温补身子,问起她子嗣一事。
兰姈有些无奈地叹笑了声,“是我不争气。”
兰殊直言不讳地问:“那院里的其他妾室,可有怀生的?”
兰姈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兰殊居然已经知晓她给夫君一连纳了三四房妾室的事。
“还没有。大抵是福分还没到吧,这种事也急不来......”
兰殊却有了些莫名的着恼,怒斥道:“什么急不来,既是全都生不出,难道不该是男方的问题更大?”
兰姈一下捂了她的嘴,“别瞎说......”
她才没有瞎说。
只是事关男儿尊严,在外头这样编排阿姐的丈夫,若叫郑家人听了,恐会找姐姐的麻烦。
兰殊鼓了鼓腮帮子,乖乖闭了嘴。
两人交头接耳间,已经走下了楼梯口。
兰姈因为兰殊方才的埋汰,不经意勾走了一会神思,下楼转角处没太留神,不慎,撞到了一个正在柜前等候的修长身躯。
她紧忙后退,敛衽行礼:“抱歉。”
“无碍。”
熟悉的男子嗓音,竟从头顶传了过来,不过两个字,却一时间震得兰姈头皮有些发麻。
她蓦然抬首,隔着朦胧的帏帽,望向了来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赵桓晋的目光,亦朝她看过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