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回眸,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指尖微微摩挲起绳柄的纹路。
那严声令止的官爷走到马车前,看他一眼,目光越过他,往后边瞧了去。
车帘不知何时已被兰殊打起了一角,那官爷向着帘内的姑娘,微微躬了下身子,露出一个笑颜,“在下葛风,葛氏的弟弟。”
兰殊眼波明显亮了亮,弯出了一对月牙般的双眸,“原来是葛二叔,葛妈妈与我提过的!”
她那笑盈盈的样子,就好似真的见了故人般。
而她这番熟络的态度,也让葛风笑开了怀,“我前不久刚收到阿姐的信,说是小姐要回老宅住些日子,叫我多照看着点。”
兰殊双靥绯红,小女儿离家出逃的羞赧含在其中,恰如其分,“劳烦二叔了。”
葛风摇头笑了笑,温言指着前方路口的转弯处,同秦陌指导着他们接下来的落脚点,怎么转可以更快到。
秦陌颔首致谢,低眉顺目,身上那股子矜贵高傲尽数藏匿在了眼底深处,完全找不见踪迹,俨然成了个老实本分的少仆。
寒暄过后,马车辘辘离去。
葛风站在后头,一直关切地看到马车妥当转了弯,才回过身来。
旁侧一位同僚撞了撞他的肩膀,下巴示意着前方消失的车影。
“葛兄认识?”
葛风点了点头,“这是我姐带大的姑娘,家里人逼亲,她不愿意嫁,来这里避一避。”
另一位同僚笑道:“你姐不是洛阳富商家里的乳母吗?”
葛风闭口默认,几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姑娘,怕是私奔来的吧。
军爷们不比书生酸儒,成日嘴边挂着“不成体统”,调笑了几句,对这等小打小闹的儿女情长,没什么过多的看法。
但陇川毕竟是南疆边防的要塞之地,需时刻保持警惕,预防他国细作,一同僚谨慎问道:“你之前见过那姑娘吗?”
葛风摇了摇头,“我怎么见得着,我姐跟着她娘陪嫁去了洛阳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了。”
同僚抵着下颌,“我刚刚看那勒马的少年郎,手心积着薄茧,似是个练家子。”
葛风眉头方蹙,另一个同僚合情合理地猜测:“富商家的家仆,多多少少都会学几招看家护院吧。”
那同僚点了点头,还是看向了葛风,“小心驶得万年船,明天试一下吧。”
话音一坠儿地,葛风微微抿直了唇,看向了方才马车驱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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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行不过一里,马车于街尾处的一座小酒坊门前停了下来。
这座小酒坊,便是帮助两名少年私逃的葛乳母,给他们安置的落脚点。
酒坊并不大,梁瓦经霜,岁月的痕迹明显,前方是大堂,后院是酒窖,厨房,以及一间卧房。
都到了私奔的份上,两人确实没什么好分居的。
苦了扮小姐的兰殊,默默顶着舟车劳顿的身躯,站在屋内,将屏风后的那架小床,以及剩下可供长憩的窗边长椅,铺上了被褥。
里里外外整理了遍,兰殊倦意袭上了身,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望着硬邦邦的长椅,她挣扎了会,扭头看向床榻,还是斟酌着,想给自己争取一下。
秦陌配了剑来,正在屋中寻找武器合适的藏匿点,盯着床尾下方的空缺处看。
少年正准备抬腿跪上床沿,将剑鞘塞置进去,兰殊在他身后,见他动作,着急忙慌地过了来,敛衽欠身道:“不然,我们猜个拳,输了的睡椅子?”
秦陌侧头看向她。
他原没想过和她争床。
可一望见她这副娇气的样儿,忍不住又有了嫌弃。
明明不过一介弱质女流,非跟他来这龙潭虎穴。
不如多给她尝点苦头,叫她识相回去。
毕竟娇贵小姐忍受不了清贫过日,最终抛弃情郎和家人回家,亦是合情合理,他一个人,也能继续在这蛰伏。
石子剪刀布。
兰殊又输了。
上一世,她同他猜拳,从来就没有赢过。
还想着这一世有没有可能转个运......
兰殊几不可闻地咬了咬樱唇,认了命,老老实实走出屏风。
正想朝着长椅上栽去。
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靠近,朝着她头顶罩了过来。
兰殊猝不及防回头,对上少年冷彻的双眼。
秦陌直直盯着她眼里的困倦瞧,“打水,我要洗漱。”
兰殊虚点了点自己,“我去?”
少年冷笑了,“不然我去?”
服侍夫君,乃为妻之本分。
兰殊怀疑他有意针对,试探着商量,“不能明儿再洗吗?”
她是真的累了。
秦陌一字一字,掷地有声:“不——能。”
就不能做个人。
兰殊只好抬着一双酸胀的腿,走向了灶台,心里偷偷骂了某人千千万万遍。
生火烧水倒不是难事儿,崔氏女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只是那打水的木桶,兰殊真真拎不动。
手无缚鸡之力实锤。
到了最后,秦陌见她磨磨唧唧,到底没眼看下去,三下五除二,将耳房内的浴桶蓄满。
临了不忘嫌弃,“你说带你有什么用?”
兰殊反复咬着下唇,没出声。
既烧了水,岂能只便宜了他。
待秦陌洗漱完毕,兰殊亦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待兰殊挽着披散的墨发从耳房出来,只看见少年站在了长椅边,手上拿了一个泥偶。
这泥偶一身雪亮的铠甲,手握红缨枪,像是一位将军。
偏偏,面上带了一副阎罗王的面具。
这面具青面獠牙,着实不算好看,秦陌蹙了两撇眉稍,盯了片刻,伸手想挑开那面具。
兰殊扑上前,一下抢了回去。
兰殊美眸瞪圆道:“您怎还乱翻人东西呢?”
劈头盖脸一句责备,糊了秦陌一脸,少年拧起眉头,唇角抽了抽,“它自个掉地上了!”
而他只是路过,难得发了个善心,帮她捡了起来。
兰殊愣了愣,见他一副狗咬吕洞宾的模样,识相转了脸色,又恢复了那副温婉端庄的姿态,敛衽致歉道:“是我误会了,多谢世子爷。”
她既致了歉,秦陌也没什么好发作,指着她玉手上的泥偶,讥诮道:“带这玩意干什么?”
他上扬的尾音里,饱含了对她小孩子家家脾性的嫌弃。
多大个人了,还玩泥偶。
兰殊也不着恼,直接将自个儿长不大的脾性落了实,“我有点认床。”
兰殊认床的毛病,算不上严重,就是出了京城,到了水土不服的地方,容易不习惯。
总归还是娇气,秦陌对此嗤了声,不甚明白她带个凶神恶煞的泥偶,怎么就能治她认床的毛病了。
他讥讽道:“辟邪啊?”
兰殊顿了顿,低头握着泥偶看了眼,唇角衔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爷可说对了。”
这样的尊神,当然要放在身边,提醒她每时每刻小心伺候,别再把她的命勾了去。
这面具下的,是她曾经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秦陌已经记不得去年的开春宴,他曾在球场上信马由缰,遥遥瞥过一个很白的小姑娘。
但那场开春宴过,小姑娘心里从此住进了一个人。
少年一战成名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兰殊曾特地寻了全京城最好的工匠,专门给她捏了一个小飞将的泥人。
这泥人捏得栩栩如生。
兰殊当宝贝似的,成日放在枕边看着入睡。
久而久之,一到入寝,便也离不开了。
重来一世,兰殊改不掉认床的毛病,却也不想,再盯着泥人那张面如冠玉的臭脸。
下南疆前,兰殊特地叫匠工帮她打了副阎罗王的面具,遮住了他。
两人短促的沉默。
秦陌将视线从泥偶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才发现,崔兰殊刚刚那一扑的抢夺,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于亲近。
她披散了头发,一张巴掌大的脸,裹在鸦羽般的秀发间,显得楚楚动人,素纱中单的衣袖无意间挨到了他的手肘,袖口间,丝丝缕缕的暗香。
那些荒唐的梦境一瞬间在脑海里再度一闪而过,少年喉间隐隐有了干涩,猛然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动于衷。
秦陌连忙屏了屏息,微一侧身,避过与她的触碰。
兰殊察觉到他刻意的疏离,低头检查了一下腰迹佩戴安好的檀香囊子,心里忍不住纳闷。
前世,她这夫君虽不爱她,却没对她的气味如此敏锐,也没如此讨厌与她接触。
是她过早戳破了他的心思,令他生出了戒备心?
兰殊不明所以,只能自觉与他保持了各自自在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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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兰殊悠悠在长椅上醒转,刚起身,却见少年的脸色十分难看。
同一宿没睡般,面色铁青地,从耳房洗漱完毕出来。
少年望着眼前屏风的支架出神,似是恨不能一头磕死在上面。
转眸对上兰殊茫然的视线,他连忙侧过首,不敢直面她的脸。
天知道,那张引人沉沦的芙蓉面,昨晚又折磨了他多久。
兰殊全不知情,老老实实爬起身,坐在了镜台前梳妆。
刚把发髻盘好,她抬手簪上珠花,前堂,传来了阵阵礼貌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