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辩与荀彧对坐之际,卢植直接到了太尉府。
见到马日磾后,他冷哼一声,直言道:“我原以为翁叔与我一般有匡扶汉室之志,不曾想在艰难险阻之前,竟已生了退意。”
马日磾心知卢植说的是他上书请辞一事。
作为宪帝遗诏中钦定的太尉、录尚书事,他完全有理由不请辞。
马日磾面对卢植的横眉冷对并不退缩,言道:“我岂无此志向?然今四方灾异寇贼复起,雒阳物议都快要将过错指向天子了,我为太尉,岂能坐视?况三公因灾异请辞,早有定制!”
卢植听到这话,忽伸手指了一下马日磾,继而拍着桌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来。
这是大大的失礼之举。
马日磾明知卢植从一开始就在用激将法,见此却也有几分恼了,哼道:“你我虽是好友,但而今身在太尉府,即便你是太傅,也不能如此辱我!”
卢植话语中多了几分嗤笑:“旁人倒也罢了,我笑你马翁叔空读了这么多年经典,竟也为流言袭扰?”
以卢植现在的年岁和经历,一生所学融会贯通,所谓经学的条条框框早已不能限制他了,什么天人感应,从心而已。
“况且何来定制?翁叔与我同修过汉记,焉能不知——汉兴三百九十余年,凡三公以灾异策免,始自太尉徐防也。自安帝永初元年,至今不过八十余年。这八十余年,与其说是三公失德而有灾祸,不如说是借着灾祸行争斗之实罢了。”
“八十余年还不够吗?”马日磾叹息一声,“且自以灾异策免三公以来,天下州郡的灾异,确比当时少了许多。”
那时,正是邓太后邓绥专政之时。时人多把灾异的原因归咎于邓太后越阴之职,专阳之政,致使阴盛阳衰,被罢免的三公只是为邓太后挡灾罢了。
卢植嗤笑一声:“那只是因为当时的灾祸多了罢了……便是不退又何妨,你是录尚书事的太尉,受先帝遗命辅政,不过些许议论而已。你终归是怕了,怕失了名声,怕有人骂你贪恋权位!怕革新的新政惹出更大的祸患,你这三公之首的太尉沦为千夫所指!”
卢植到底是马日磾的好友,三言两语便道出马日磾请辞的原因。
他就是怕了。
马日磾被说中心事,本能的不愿意承认。
但他面对好友灼灼的目光,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说不出借口。
半晌,马日磾喟然一叹,承认被卢植说中了心事,他今天第一次直视卢植的双眼:“今凉州大胜,吏治清明,汉室中兴有望,为何陛下不愿安稳一点。”
“各地没有大的天灾,兵祸民乱也都不能坐大,塞外鲜卑难以为患……在张角之乱后,国朝第一次出现这么好的局面,只需行宽仁之政加以维持,另使二千石长吏尽心王事,朝廷严查郡国每年上计的人口田亩,奖励增加的,惩罚减少的。以如今在册的田亩和人口,大治之日不远矣。”
马日磾说的有他的道理,沿着前人的路继续走下去。黄巾之乱前后死了那么多人,原本用来养活这些人的田亩粮食被省了下来,而黔首们能活得下去,总不会揭竿而起的。
这是最安稳的道路,他不是没有尝试以此说服刘辩,但刘辩不听。
卢植正色道:“中平前后,张角之乱,谁人不知汉室倾颓?才智之士都能看出来,王莽篡权后的乱象极有可能再现。当时你我之辈所能为的,不过是秉着圣人的教诲,做个守节之人,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其间,有人保全自身,有人却以身入局,以图更改大势。
“那时,伱我可曾想过有今日的光景?”
随着交流的深入,马日磾说出了更多原本憋在心里的话——“前有均输法,扶持甄麋之辈行商贾之举,谋划公田,后有刘备在青州对当地大族所为,陈纪这样的大儒竟也跟着刘备胡闹。与民争利这样的废话我就不说了,此类事持续下去,必然有一日会如当初光武度田一般,逼反几十个郡国。”
马日磾说到此处,双手撑着桌案,言语间毫不避讳:“今时不同往日,以光武皇帝重整河山的气势,尚且需要下定决心动用刀兵,今天子尚幼,未经挫折,将来那一日,子干有把握应对吗?”
“子干既言修史,焉不知晁错之故事?晁错死前尚不知情,被中尉骗去腰斩于市时尚身着朝服。”
昔日汉景帝时下达削藩令后不过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晁错既死,七国之乱却没有平息,景帝用晁错的命证明了七国诸侯反叛的本质,后用了三个月平定叛乱。
卢植明白,他自己固然为大义不在意生死,但他却不能以此要求旁人。且口说无凭,除非真到那一日,否则没人能保证面对危机的刘辩的能做出什么选择。
哪怕卢植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子的。
毕竟,在这方面,汉家天子的黑历史……
见卢植没有回答,马日磾扼腕道:“我一人死不足惜,然一旦有此日,必然连累宗族。”
卢植换了一种口吻,语气柔和了一些:“当初我在老师门下就学,扶风马氏的影响力我岂能不知?皇甫义真在三辅屯田,若非有你压着亲族,便是有大军压阵,又岂能有那般顺利?去岁以马腾入宗,翁叔替朝廷、替马腾担了风险。这些不仅我知道,陛下也是知道的。”
马日磾闻言再度叹息:“哪怕先安稳几年也好啊!多年来百姓疲敝久矣,早就该休养生息了。”
卢植深吸了一口气:“这番道理我如何不知?只是不在现下一鼓作气,待承平数年后,你我当真还有改弦更张的决心吗?况且陛下而今正是锐意进取之时,若是拖上数年……我所虑者,是几十年之后!”
虽然那时他必然已经不在了,可他如何能不远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