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天论》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一场如期而至的初雪,却因为其超出以往的降雪量,而不得不让汉室做出更多的应对。
差点被贾诩玩坏了的拓跋洁汾被送到了曹操手上,以期能发挥出一些价值,继续让鲜卑人沉迷内斗。
但也仅此而已了,经历过雪灾的鲜卑本就是强弩之末,只要防止其再度联合起来,并不值得投入太多兵力。
反倒是安抚北边受雪灾的百姓更加重要。
并州、凉州东部、还包括了司隶所属的左冯翊与河东郡部分地界,都在受灾之列。
国库说来一体,但实际操作中各郡国不可能将钱粮全都送来雒阳,于是乎便有了如陈仓这样的大粮仓,用以就近储备,包括曾被故陈国相骆俊私用的粮食,都是属于国库的。
得亏是近两年风调雨顺,各地的粮仓还算殷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鸿胪卿韩融奉命持天子节向北而去。
刘辩觉得这种方式很好,派出有德行的中央大员,既是向地方展示朝廷的决心,也能督促地方官,而称职的天子使节,也能弥合地方上的分歧。
上党郡,便是韩融出发的第一站。
然而,韩融人还出发没多久,才离开河南尹抵达并未受灾的河内郡,一则消息便传入他的耳中——上党郡的郡中粮仓失火了,近六万石粮食付之一炬。
韩融素有修养,可即便如此,他也被气得忍不住发笑——要动用粮食时粮仓起火,天干物燥?意外?上天预警?真当他是不明世事的腐儒吗?
今年发生在关东五州的事竟没给他们警醒?
而比韩融更先接到这一消息的是并州刺史公孙瓒。
所谓粮仓失火骗不过任何人,若是所有人都愿意和光同尘,那自然就是意外。但很明显,公孙瓒不愿意。
无妄之灾,凭什么牵连他!
当韩融加快脚步抵达上党郡郡治长子县时,驻地位于太原郡晋阳的并州刺史公孙瓒已经先行抵达,率先开始了调查。
公孙瓒不是一般的刺史,身为边地刺史,本身就比内地的刺史拥有更多的兵权和主导权,在汉家故事中,不乏有幽并凉三州刺史主动组织军队打仗。
而公孙瓒上任之后,为了彰显武德,狠狠地对着并州治下的盗贼们下了次重手。当时上党郡便有一股聚众过千的山贼,公孙瓒进军不过三日,其便成了公孙刺史功劳簿上的一句话。
在并州,尤其是在董卓离开之后,谁敢忽视公孙瓒的存在,谁将会付出代价。
上党太守方懋现在才终于明白代价是什么。
公孙瓒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骑兵来的,在公孙瓒抵达后,立刻邀请方懋前往驿馆相会,商议如何处置粮仓失火一事。
然后,他就变成了在事实层面上变成了协助刺史处理粮仓起火一案。
是的,公孙瓒是不敢真的对他下手,但却敢限制他的行动范围,监视他对外的交往,同时也以涉嫌粮仓起火一案先行逮捕任何一个官职不高于百石的官吏。
公孙瓒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方懋的怀疑。
而且,在公孙瓒看来,出了这么大事,一旦朝廷追查,必然要有上得了台面的人出来背锅,那么,方懋,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消息传到雒阳,刘辩同样震怒。
以前,七郡国大水之时,袁绍堪破骆俊一案,骆俊挪用粮草还算有脉络可循,可在当时真没人在私下里贪墨粮草吗?
只是没查罢了,不像骆俊那般规模太大的,也就听之任之了,不然查了,只怕连当时堪堪维持的救灾工作都维持不下去了。
但现在,还跟他玩这一招?
时代变了!
刘辩为此专门发了一份诏书,要求韩融务必严查。
诏书几乎与韩融同时抵达。
长子县,韩融收好诏书,就见到与并州刺史公孙瓒一同前来拜见的上党太守方懋正朝他哭诉公孙瓒的暴行。
“哭!日哭夜哭,能哭回粮食吗?能哭死贼子吗?”
其实也不是不行。
方懋说不定还真能哭死贼子。
只是在现场,方懋的哭诉声戛然而止,根本没想到想到素有声望的大儒竟出此言,还要不要体面了?
韩融却非无的放矢,粮仓起火,太守方懋具有最大的嫌疑,最低的罪过也得是无能失责。公孙瓒的处置虽略显过分,但实际上也不是不行。
最关键的是,公孙瓒吃过和上司对着干的苦头,他早就派人将他做的事连同他的调查进展一同汇报给了韩融,还会实时更新,让韩融能够掌握最新动态。
至于公孙瓒的可信度……总不能让韩融相信州治在太原郡的并州刺史对上党的掌控力胜过在本地当了近六年太守的方懋吧!
在公孙瓒的调查中,方懋并不无辜,甚至很有可能吃了大头,而平白消失的,也不止这六万石谷粮。
方懋显然哭早了。
……
半个月之后,刘辩接到韩融的奏书,方懋贪墨罪证确凿,连同与其同流合污的一干人等正在被押来雒阳的路上。
刘辩则在考虑上党新太守的人选了。
此时,汝南太守徐璆已经被拜为执金吾,在入京的路上了,汝南太守将会由田丰接任。侍御史王允与司马防的家乡在上党一北一南,并不合适,且刘辩更想将二人放在关东五州。
此外,公孙瓒强在军事,于吏治一道并无什么建树,而且韩融终究相对保守,出于稳定考虑并未大搞株连,所以在此案之后的上党更需要一个能顶得住压力的干吏。
忽然,刘辩脑海中闪过一個人的身影,他马上就要回来述职了。
对,程昱,就你了!
雒阳,百郡邸。
程昱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上次来还是年初离开的时候。
而今刚一回京,就得天子交付重任,程昱心中不可谓不开心。摸了摸怀中才到手没多久的银印青绶,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压住上扬的嘴角。
有此好消息,自然是要同老守邸分享的。
程昱下了马车,踱步走向东郡郡邸,顺便平复心情。
郡邸的小吏们见到程昱到来,早就有过教训的他们并未因为程昱腰间未有印绶而对他轻视分毫,程昱也不在意,此处能入他眼的,不过老守邸一人而已。
果然,守邸见程昱到来,老友碰面,立刻命人准备酒菜。
饭间,待到四下无人,程昱才对老守邸说道:“今日面见陛下,我将我所知的地方弊病与乱象皆记入奏书之中,面呈陛下。包括各地侵吞公田、户籍造假等事。”
守邸闻言大惊,忙问道:“陛下乍闻此事,是否因而动怒?君得拜二千石,也因此事有关吗?”
程昱却笑道:“公素来明白人心,可今日两问,皆错了。”
“天子并未动怒,好似本就知晓,至于我为二千石,亦是已定之事。”
守邸闻言端起了酒杯,连赞数声后道:“圣天子在上,当浮一大白,愿汉家中兴!”
程昱立马端起了酒杯回应。
临离开时,程昱忽然说道:“昱此去上党,定要极尽平生之所能,力除苛弊,安定一方。公品行高洁,不知可愿与昱同往上党,一展才华?”
老守邸望着手背上的皱纹,叹息一声:“若非老朽之躯,真想与君同去啊!”
又端起了酒杯,道:“君此去,愿君不负韶华!”
程昱见状,不再相劝。
……
在经历了年末的雪灾之后,老天似乎消停了,至年底,虽有冰雪,却不至于生灾。
光熹四年(193),似乎开年不利。
在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上,一番礼仪性的流程之后,刘辩并没有像去年一样甩出类似于任命皇甫嵩为车骑将军的重磅炸弹,而是顺风顺水地宣布继续给群臣们放假直至初七。
然朝会之后,午时刚过,未有什么风雨,天空却忽然黑了下来。
当日亲自在灵台值守的太史令刘洪观察天象,确定分野,最终记曰:甲寅朔,日有食之,在营室四度。
开年的第一天这么特殊的日子遇上如此特殊的天象之变,仿佛要为这一整年蒙上了一层阴霾。
尽管刘辩在实际上已经不再去维持邓太后当政时期三公为天灾人祸负责的政治传统,可此事一出,除了尚未归来的太尉皇甫嵩,司徒崔烈与司空樊陵不顾假期,连连上书请辞。
在没有得到刘辩的回复之前,两人干脆不走了!
刘辩也知道这次日食的特殊性,而且上次发生日食还是宪帝离世的那一年,怪不得两人如此慎重。
他赶紧召见太史令刘洪入宫,详细询问,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法。
然后,刘洪便开始向刘辩介绍起了古人总结的天象知识。
其中许多刘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唯有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天下很大,宇宙更大,人们为了更好的确认上天预警应在何处,遂划分了二十八星宿,在地上,皆有相对应的位置。
此次日食,位在二十八星宿之营室。
而营室,应在并州。
这下,刘辩心中就有数了。
在刘辩整顿吏治的过程中,幽并凉三州向来是特殊的,一朝不慎,三州乱起来可比内地的州郡容易多了,外加胡人的存在,破坏力也会大上许多。
可上党太守的表现给了刘辩警醒,单靠威慑不见真章,未必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有些人刀不架到脖子上是不知道害怕的。
刘辩胸有成竹地召见了崔烈和樊陵,直言过段时间要派出使者清查并州吏治!
两人对刘辩的心思瞬间了然,非常配合,顺势将锅甩给了仍还潜藏在并州的贪官污吏
然而问题似乎不止在于日食。
起初,没人在意这场灾难……
好吧,在第一场春雨没有按时到来的时候,太史令刘洪便已经注意到了。
在大规模种植冬小麦的北方,需要早春时节的第一场春雨来帮助小麦结束冬眠状态,进入返青期。
这是与小麦灌浆期的适量雨水同等重要的阶段,不容有失。
然天时如此,非人力所能及。
在太常蔡邕的建议下,刘辩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祭天求雨。
求雨的实际效果是指定没有的,但起码能作为安慰剂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不过还真别说,刘辩求雨没过几日,迟到的第一场春雨竟真的来了。
虽会影响些产量,但它终究来了。
而接下来的几场春雨虽雨量不多,可到底没让地旱着。
而在此期间,太尉皇甫嵩也率军回到雒阳。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气候似乎也将如过去两年一般正常。
三月,中宫。
刘辩正在一处殿前焦急地来回踱步。
不仅他在,董太后、何太后同样也在。
何太后虽没有刘辩表现地这般夸张,但平日里雍容华贵的仪态却是难以维持了。
反倒是向来在关键时候表现不佳的董太后这回沉住了气,因为此等场景她已经见识过不少次了。
不过她并未劝说刘辩冷静下来,此时劝说无用,这一点上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在她儿子的身上确认了。
刘辩听着里面隐隐传出蔡琰的声音,即便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做了所有的准备,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门关,他止不住地心焦。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刘辩的心情也愈发焦躁,时间越久意味着风险越大。
就在他听不到蔡琰声音,差点按捺不住想要冲进去时,忽听一声啼哭从房间里传出。
“昭姬如何了?”刘辩高声问道。
马上有宫女冲出来回报:“母子平安,陛下,贵人诞下了皇子。”
刘辩马上就要进去探望,却被宫女大着胆子拦住了:“殿中血气会冲撞陛下……”
刘辩自不会在乎这个,可他马上又被何太后拦住了——“你在外头这么久,身上寒气重,莫要过了寒气。”
“我不靠近,只远远看着……”
何太后见刘辩不再那么莽撞,也就不再劝了。
稍后,待去了身上寒气,刘辩看着眼前皱巴巴地小人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两个字——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