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
常山郡一处山谷之中。
这里是黑山军的辖地。
“于毒,你可知罪?”
“不知!我在自家地盘,用我自家的粮食酿酒,何罪之有?”
明明是被审判的一方,可于毒叉腰立在堂前,毫不客气地袒胸露乳,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可在场竟无人敢上前制住他。
而亲自来审判他的董昭并没有被于毒的无礼之举惹怒。
这位历史上的“大魏司徒”有理有据地说道:“因今年山谷之中种植的小麦减产,为了保证储粮能撑到来年,中郎将上月就开始下令,禁止以谷粮酿酒,你难道不知吗?”
于毒却不和董昭去讨论什么中郎将的命令,只坚持道:“俺家的粮食,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就愿意拿他泡水喝,你管得着吗?”
“而且,若是飞燕帅在此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过问俺们黑山帅的事!”
这话一出,董昭虽脸色未变,但旁边却有了反响。
只是这个反响却不是董昭所愿意看到的。
眭固、白绕这两个闻讯而来的黑山军小帅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是极是极!”
“飞燕帅不在,你莫忘了自己是谁!”
而他们一出声,他们带来的随从,连同于毒的人也都纷纷叫嚷起哄。还有人举着收在鞘中的刀,不知是兴之所至还是想要威胁。
董昭虽不是一个人来的,可面对此场景,跟着他随从却都面露惧意,显然是不愿意为董昭出头。
于毒继续插着腰看着这一幕,玩味地看着董昭。
他对董昭和董昭身后的人不满可是很久了!
自从张燕将他的儿子张方送走之后,原本只是套了一层官皮的黑山贼开始正式朝着真正的官民转化。
黑山军所在宛如一郡之地——张燕是太守,而追随张燕的小帅们则是县令县长。除了没有太守县长的名头外,其他一切都有了。
于毒便是这样一个小帅,他与孙轻这样直接率部众并入张燕麾下、等同于投效张燕的小帅不同,在黑山军这样一個共同的名头下,于毒更像是大诸侯下面的小诸侯,拥有更大的主权。
而在这些“小诸侯”中,于毒是实力最强劲的。
正如于毒所说,在黑山军中,他不怕除了张燕之外的任何人!
“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喊我,闻声而来,这里果然热闹啊!”
随着这句响亮的声音压过堂中的杂音传进堂中之人的耳中,靠近外面,原本正在带头发出怪声的眭固在这一瞬间宛如被掐住了喉咙,原本浮夸的动作也因震惊而定在了原地,如同一只扇着翅膀作势引吭高歌的大公鸡突然缩起了脖子。
“飞燕帅……”
“飞燕帅今日可不在!”白绕根本没注意外面地动静,正要再喊两句,忽然觉察到身后的随从在拉自己的袖子,正要回身开骂,正好看见张燕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飞……飞飞飞……”
“阿绕多日未见,你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以后可得多说点话练练嘴。固啊,好好站好,到底是管着人的,得注重仪态,不然这辈子只能在这山中厮混了。毒帅,你说你也是的,真要是馋那几口酒,跟我说啊,我还有几坛藏酒,回头都给伱送来!”
张燕走入堂内,宛如回家一般,大笑着同在场的三位小帅都打了招呼。
一个拍拍手,另一个拍拍肩膀。
即便是对于毒说的话中带了点责备,可张燕仍笑着用玩笑的口吻。
面对张燕,于毒的确不敢再摆什么“双手插兜,不知何人是对手”的架子了。
老老实实地与眭固和反应过来的白绕一同向张燕拱手。
“兄弟之间,何必多礼!我今日来,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着与兄弟们多日未见,甚是想念!”
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说法谁看不破?
只是于毒等三人全都佯装事实果真如此罢了。
于毒也态度诚恳地认错道:“飞燕帅说的对,是俺一时嘴馋了。那些酒俺也不好意思留着了,回头飞燕帅就把那些酒带走,俺眼不见心不烦!”
“好兄弟!”张燕大笑了两声,喜笑颜开,“我张燕从不亏待兄弟,回头我就派人把我的藏酒送来!”
笑着笑着,张燕踱步到董昭原本的位置,董昭这时已经让出了原本的主位,张燕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招呼道:“兄弟们都先坐下!”
又转身对董昭说道:“公仁,你也坐,就坐我旁边。”
董昭遂也如张燕一般盘腿而坐,没有搞士大夫的架子。
眼见着几人都坐下了,张燕说道:“这酒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咱们再说下一件事……”
他也不顾董昭在场,毫不遮掩地说道:“当初咱们为什么要做贼?还不是因为好好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兄弟们觉得呢?”
于毒立刻说道:“对对对,就是被那些贪官污吏给逼的!”
说完,他故意瞧了董昭两眼。
张燕无视了于毒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毒说得对啊,正是如此!可这些年,当初跟着咱们的一些老兄弟却越来越不像样子,俨然就要变得当初逼迫我们的贪官污吏一样了!”
“你们可知当时外人是怎么看我们的?治理了吗?如治!还不如不治!”
“所以,为了昔日的惨剧不再重现,我才苦心孤诣地说服了冀州应刺史,调来了素有政绩的干吏董公仁!”张燕扶着董昭的一只手臂,扫视着三位小帅,“公仁的名声你们是知道的,不仅已故的贾公甚是赞赏,但凡去公仁曾主政过的那几个县去打听打听,上至耄耋下至黄口小儿,无不交口称赞!”
“当初念及公仁在这里的安全,应刺史本是不许的。还是我送出了我的儿子,最终应刺史才专门上书,得到了天子首肯。我难道不想如诸位兄弟一样,让自家儿子承欢膝下吗?只是不得已罢了!若有人羡慕的,尽管送去雒阳替我的儿子,我全力支持!”
张方在雒阳得了前程,于毒等人自然是羡慕嫉妒恨的。
可要真让他们把自己的儿子送去……他们又会因舍不得而犹豫不决。
于毒说道:“飞燕帅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会羡慕呢?我们只会心疼阿方!”
眭固与白绕也都这般附和。
张燕也不纠结,继续说道:“公仁来到这里后的表现我看在眼中,山中的变化也在日益向好!我曾听应刺史说过一句话,叫什么生机勃勃,万物竞发。如此来形容山中再好不过了!”
“今年的旱情乃是天灾,而非人祸,咱们山中虽还没到吃不起饭的程度,却也该早做准备!所以我才禁止酿酒……我知道兄弟们都在传我受公仁蛊惑,但我张燕自年少时便带着一帮兄弟飞驰山间,能分得清是非!公仁所为,皆出自我的命令!”
“方才三位兄弟取笑公仁,就如同取笑我!”
张燕一番话说完,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就连一直觉得张燕是个有些见识的武夫的董昭,听了这么一番话,都对张燕刮目相看。
于毒面对张燕注视着他的炯炯目光,压力之下,一阵犹豫之后,终还是站起身来,朝董昭拱手道:“公仁,先前是我无礼,还望公仁莫要怪罪!”
董昭也立马起身回礼道:“都是为了山中百姓,君也莫要怪我失礼才好。”
眭固与白绕也紧随于毒之后向董昭致歉,而董昭皆一一回礼。
张燕看着在自己维持下的一团和气,脸上满是笑容。
只是这笑容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是夜,于毒趁着夜静无人之际摸进了眭固的房间。
两人秉烛对坐,眼眸相对。
都发现了对方心中的不满。
董昭来到这里,张燕在笑,底层的黑山军部众也在笑,但他们却不想笑。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不爱笑。
只是因为他们的日子不如以前舒服了!
对于于毒眭固来说,这么费力地去做贼首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成为人上人。
可他们纵有千般不满,有张燕压着,他们对于改变现状无能为力。
但现在,机会来了!
小麦歉收,黑衫军所占的诸山谷地能用作田亩的本就不多,谷粮素来匮乏。
山中的旱情更甚于别处。
“可这还不够!”于毒压低了声音,“眼下纵使谷粮不够吃,部众们也会选择相信张飞燕,就如同当初跟随张飞燕去幽州参战就食一样。”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激发部众怒火、让他们愿意反对董昭的理由!”眭固接口道。
然而,二人再度深情对视。
“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于毒得意地说道:“今年年初,朝廷派兵去攻打鲜卑,事后幽州那边的将士得到了赏赐,然而供给了幽州粮草的冀州,除了失去的粮草,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些本该是救命的粮食,却就这么被那些官吏为了所谓的战功私相授受,拿去肆意挥霍!”眭固说完,忍不住同于毒一同笑了起来——桀桀桀桀桀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