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解不开的疙瘩,只能用牙齿去咬。
朱温很想咬开这个疙瘩,但嘴巴却有些张不开。
此时的宣武节度使衙内,汴军诸将葛从周、张归霸兄弟,还有奉命赶来的“铁枪”王彦章、王彦洪兄弟、氏叔琮,齐聚在帅府内,看着朱温踱步。朱温的长子朱友裕是个翩翩美少年,但此刻也不敢说话,只是满脸紧张地注视着阿耶。
朱温停下脚步,看着葛从周:“通美,若是动手,杀了那厮不难,只是他城外却有李存孝、邈佶烈领兵五万!兵力是沙陀人占优势,何况那个鸦儿军战力惊人!”
听使相提到鸦儿军,来自大齐朝的一班降将顿时语塞。鸦儿军有多厉害,他们十分清楚。
葛从周一躬:“三郎,自古道,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末将所见,若是独眼贼授首,不信那邈佶烈、李存孝等人不肯改换门庭!那五万兵,恰好成了使相的精兵。当年曹操收青州兵,就是例子。”葛从周与朱温在黄巢部下时就是莫逆之交,所以在汴军小圈子里,他有时也称朱温排行。
朱温看看葛从周,没有说话,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他知道葛通美说的是有道理的,现在这个时代,什么君臣忠义,早就成了笑话。当兵吃粮,就看谁能给他们吃饱。吃饱了,这支精锐的鸦儿军,照样可以姓朱。
朱友裕问道:“三哥,孩儿觉得,葛通美所说不错。咱们瓮中捉鳖,甚有把握!”
朱温:“不然。阿耶看那李克用也有防备,尤其是那史敬存,端的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他在,未必能杀得李克用。”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如果杀不死李克用,那支鸦儿军,就是自己的噩梦。
刀有两面,杀不死李克用,自己就握不住刀柄。
葛从周轻轻一笑:“好叫三郎宽心,那厮在王满渡时,吃过从周一箭,想来箭伤尚未痊愈,怕他作甚!”
朱温一愣,两眼盯着葛从周:“不知射中他何处?”
射中要害,和射中手脚甚至屁股,差别大多了。
葛从周用手比划着自己脖子下:“就在锁子骨下,可惜离得远了,未能要了他性命。”
朱温缓缓点头,射中这个位置,很可能伤及肺管子。那样的话,史敬存提气甚至呼吸,都很困难。趁此机会斩掉李克用的这个爪牙,应该很有把握。一旦杀了李克用,吞并了他的鸦儿军,自己可就发了!实力大增,恐怕王重荣王公,也要敬朱某三分!不过,看酒宴上的情形,史敬存不像个伤兵啊?莫非葛通美夸大其实?又或者他箭射的,根本不是史敬存?
朱温不禁嘬了个牙花子,五万大军,杀了李克用,就可能归属自己!但万一……他就像一头饿狼,面对喷香的诱饵,很想饱餐一顿,却又担心中了圈套。
朱温丢下一句“且莫忙”,就转身进了内室。汴军诸将互相看看,都明白朱温是去和妻子张惠商量了。
别看朱温此人狡诈凶恶,但对夫人张惠,他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夫君。想当年朱温还是个砍柴后生的时候,就是偶然看见去相国寺上香的同州刺史之女张惠,被她的美貌所惊,发誓要娶她为妻。之后朱温投奔黄巢,积军功升为大齐的同州防御使,终于如愿所偿娶了张惠为妻,只是张惠父母却都已经死于战乱了。
张惠成了朱温夫人后,立刻展现了她的惊人智慧,成了夫君的贤内助。在她劝说下,朱温投降了唐朝,步步高升。但是朱温始终将夫人作为定海神针,每当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去内室询问张惠。而且他并不忌讳属下知道自己听老婆话的习惯,哪怕是大庭广众,婢女传来夫人的话,他也会立刻前去夫人那里。
现在朱温进入内室,看见了他发迹前朝思慕想的美女。只见这美妇人满头青丝如乌云,衬托的杏脸越发白嫩细腻。两道秀眉如柳叶直指鬓角,一双明眸如春水似秋月,回眸一笑百计生。她秀气的瑶鼻下,樱桃小口中齿如编贝,吐出的兰麝之音却都是坚定主意。看了她一眼的男人都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等听见她说的话以后,90%的男人会后悔多看了一眼,剩下的10%也是忐忑不安,担心如此看她会不会引来不测之祸?
听了夫君的烦恼,张惠没有立刻开口,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却不知这李克用,酒后言语间,可曾辱及妾身?”
朱温腾一下站了起来:“这厮竟然说,想让夫人前来陪酒!”
张惠闻言,柳眉一挑,冷笑一声:“好个不知死活的莽汉!官人还犹豫什么?”
朱温问道:“夫人之意,是杀了他?”
张惠:“他自己作死,留他性命作甚?况且沙陀胡人,将来必是朝廷心腹之患。官人为朝廷解忧,正是英雄本色。留名青史,此其时矣!”
朱温点点头,心情大定:“只有两桩事不好:一是汴州城外有五万沙陀兵,不好打发;二是他身边有个白袍将史敬存,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葛从周已经给朱温分析过这两个问题,但是朱温是个稳重的人,他还是想听听夫人会如何处理这两个难题。
张惠想了想问道:“妾只听说沙陀有个李存孝,人称天下第一勇将,现在可在城中?”
朱温:“李存孝领兵在城外。”
张惠冷笑一声:“沙陀自以为分兵两处,互为犄角之势。却不想挑这担子卸了一头,那一头如何能够稳当!以妾所见,官人若能一举杀死李克用,必能传檄而定城外的沙陀兵。”
虽然夫人的分析和葛从周异曲同工,但朱温还有些犹豫:“那史敬存?”
张惠明媚的眼光看向朱温:“官人可用个绝后之计。”
朱温:“何为绝后计?”
张惠:“那黄蜂遮天蔽日,如何挡得住?但若先一把火燎了蜂房,却看他何处张狂?不论他泼天勇敢,只说火起之时,烧不烧得死他!”
朱温心下大定,笑道:“哎呀,夫人果然是女诸葛啊。”
张惠摆摆白嫩的小手,在朱温耳旁轻声细语:“官人莫要高兴太早。今夜诛杀大虫,务须百倍谨慎。妾所想来,先用火烧他那客栈,再用弓箭封了大门,街道上多加些兵马巡查,凡是河东人马,不论妇孺,见一个杀一个!总要他彻底死绝,妾的心儿才会安宁。”她看看朱温,婉娈一笑:“妾乃女流,所见不到之处,还要官人自行斟酌。”
朱温连连点头:“夫人之见,正是朱某之意。”
张惠冁然一笑:“果然如此的话,官人便去与众将部署妥当吧。”
朱温点点头,大步离开,却听张惠在身后又叫了一声:“官人。”
朱温立刻停脚,看看小轩窗里的张惠,见张惠没有说话,便立刻返回屋内问道:“夫人召唤,莫非还有未尽之语?”
张惠腻声轻言:“别无他事,只是那李克用授首之后,请官人尽快回来歇息。这几个月,官人都累得黑瘦了,了结此事后,官人须得让妾身好好服伺半年一载才好。”
听着夫人的妙语纶音,嗅着夫人身上的微微熏香,由不得朱温情不自禁心情激荡,忍不住一伸手搂住张惠,用劲抱了抱,这才大步离开内室。
走进衙内正堂的朱温,早已擦掉了脸上的温情面纱,换上了一副杀伐果断的坚毅表情。葛从周、张归霸等人见使相形貌,心中暗喜,心道今晚这事,怕是成了八分了。葛从周仗着与朱温关系深厚,主动问道:“三郎,夫人之意如何?”
朱温点头:“夫人之意,若真的动手,便须杀个干净。”
葛从周咧大了嘴:“夫人英明。”
朱温:“诸君听我号令!”
盔甲铿锵声中,众将一起站打躬:“听使相号令!”
朱温:“王彦洪,命你去上源驿放火,不得留下一梁一椽!”
第一个任务就交给了自己,这在王彦洪的军事生涯中从未有过,而任务的内容只是放火烧客栈,这简直是天降富贵!他激动地满脸通红,朗声回答:“遵命!”
朱温没有再看王彦洪,继续下令:“张归霸,命尔安排好强弓硬弩,纵火之后上源驿若有人逃出门来,不分男女妇孺,尽数射杀!”
连妇孺都要杀?银枪将张归霸心中一凛,明白使相已经铁了心,立刻回答:“末将遵命!”
朱温继续说:“葛从周!巡视城中街道,但有违背宵禁令者,杀无赦!”
葛从周沉声回答:“末将遵命!”
朱温:“张归厚!命你立刻前往封锁城门,禁止出入,违背者格杀勿论!”
张归厚回答到:“末将遵命!”
朱温看看张归厚又说:“若有城外敌军前来接应,须得积极应战。檑木滚石之类守城器具,须得准备妥当!”
张归厚:“末将明白!”
朱温:“氏叔琮!命你统兵一万在城外巡防,外阻河东人马前来接应,内防沙陀蛮子逃出城来!”
氏叔琮明白这个任务几乎就是个理论上的任务。笑话,这么多层天罗地网,李克用除非是大罗金仙,否则休想逃到自己这里。不过军令如山,他还是大声回答:“末将遵命!”
朱温:“子明,随我巡视全城!”
王彦章大声道:“遵命!”
朱温:“辛苦诸君!今晚诛杀独眼贼这个大魔头,不容丝毫马虎大意!传令,悬赏取李克用人头者赏黄金千两!”
众将一起回答:“遵命!”
朱温发狠说道:“诸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之今晚佛来杀佛、魔来斩魔,凡是河东沙陀,一个活口不留!早早杀光,也好安寝!”
盔甲铿锵声中,诸将分头离去。朱友裕忍不住问道:“三哥敢是忘了吩咐孩儿行事?”
朱温看看他,摇了摇头:“你若真想上阵,便随子明一起,随阿耶前去巡城。”
朱友裕笑道:“大人,孩儿只想随归霸将军去,必定杀个痛快。”
朱温皱眉:“此乃生死大战,岂能由你心意!”
王彦章也轻轻拉了朱友裕一把:“大郎,白虎节堂不可言笑。”
朱温淡淡地:“裕儿若不肯去,便留在衙内陪伴夫人。”
朱友裕最怕的就是这位貌美如花的嫡母,她总有无穷手段收拾自己,偏生阿耶又是极其信任张夫人,是以阖府上下,再无一人敢违拗张夫人的话。朱友裕试过向阿耶告状,阿耶却立刻原话转告张惠,可想而知,朱友裕又被张夫人微笑着狠狠收拾了一顿。几回受罚下来,朱友裕只好向阿耶学习,唯夫人之命是从。
现在听说要他陪伴夫人,朱友裕顿时成了一张苦瓜脸,连忙说:“孩儿听从三哥帅令,随三哥巡视全城。”
王彦章心里暗笑,脸上却毫无表情。随着朱温走到门口,看着天上的月亮在云海里沉浮,听见使相轻声自语:“这光景,彦洪该发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