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汴州城外的沙陀兵马已经撤走,张惠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的,毕竟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只是运用了头脑里的智慧,就平息了这么一场大战,多少男子汉因此得以保留性命。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造的浮屠,该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了吧?
得意之余,她让婢女柳絮陪着自己,亲自登上了曹门,远远眺望曾经的沙陀军营,如今只剩下数百新坟,冷风吹来,一片萧瑟寂寥。
张惠忽然感到,人生其实也不过如此:一个人每每得意之后,忽然也就进入人生低谷。得意之日,又何尝不是失败之时?都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其实成功也就走出了失败的第一步呢。此中玄妙之处,乃是天道回环,世间的凡夫俗子,又有几个看得透?感慨之余,才让柳絮扶着自己下城。
李罕之也是河东将领。他人长得干瘦,但力大无穷,特别是擅长登山,两条腿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奔跑时翻山过岭犹如平地,更像一只凶猛的豹子。听说连猎户都跑不过他。
李罕之人气不错,酒量更不错,一顿酒喝下来,河东大将们七斜八歪都醉倒了。
只有周德威没喝酒。不是他不喜欢杯中物,而是大王曾经说过他,喝酒容易误事。
虽然大王本人就常常喝酒误事。
但可能有太多的切身经历吧,大王劝诫起别人来,真是情真意切。
周德威被深深打动了,竟从此不再饮酒。
李罕之没有醉倒,他领来一个人晋见大王。
李克用睁着醉眼,看看李罕之引来的这个男人:身高五尺多,眉毛枯黄,眼睛倒是灵活,颏下三绺黑胡须,脖子上没什么肉,整个人看起来精明强悍,非常灵活。不知为什么,李克用心中凛了一下,那股寒意,让他的酒意都少了六七分。
李克用冷冷问:“罕之,你带来的是个啥人?”
李罕之向男子使了个眼色:“快点说啊,使相问你了。”
男子慌忙跪下答道:“回禀使相,小的刘安,表字仁恭。”
李罕之连忙介绍:“使相,这刘仁恭最善掘地,曾挖地道破了易州城,故此诨名刘窟头。”
李克用忍不住笑了,起身上前弯腰去摸刘仁恭的脑袋,这跪在地上的男人居然像只猫一样抬起了头让李克用可以方便地摸他脑袋。男人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驯顺奴性让李克用放下了戒心,微笑着返回交椅上坐下:
“裤头……刘窟头,哈哈,有意思。孤也称你为刘窟头,如何?”
刘仁恭倒是乖觉,连忙笑着回答道:“小的本来有此诨号,怎生称呼,却全凭大王喜恶。”
李克用哈哈大笑:“刘窟头,呵呵,刘窟头。也罢,你且平身,孤今日心情不错,便听你来历。”
这时候周德威也过来了,他仔细看了下刘仁恭,不觉皱了皱眉。想要开口,看看情形,又闭住了嘴。
刘仁恭站起来后还是毕恭毕敬:“大王明鉴,小的本是幽州人氏,不合恶了那李匡筹……”
李克用看了一眼周德威:“是卢龙军的?”
周德威回答道:“想来是他。”
刘仁恭瞟了一眼周德威,又继续说道:“大王明鉴,小的说的正是他。此人先是撵走他兄长李匡威,自立为卢龙节度使,却又一味骄横跋扈,穷兵黩武。小人心内不忿,便领了蔚州的儿郎们,想为老帅李匡威求个公平。无奈众寡不敌,反而遭李匡筹追杀,千里逃来河阳,大将军可怜小人,答应引荐给大王,小人顾虑并没什么晋见礼。大将军说大王乃是古道热肠,正义凛然,从来不拘那些俗礼,故此小人贸然来见,还望大王恕罪则个。”
李克用对李罕之和周德威正色说道:“刘窟头的好处,便是一个义字!孤平生最恨那帮见利忘义之徒!最敬那等舍生取义之士!”
李罕之和周德威连忙一齐回答:“末将谨记大王教导!”
李克用看着刘仁恭说道:“刘窟头,你不忘故主,挺身而出,为民起义正是孤欣赏的义士!”
刘仁恭满脸堆着笑:“啊呀,大王谬奖,小人愧不敢当。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便是想……”
李克用一皱眉:“有话直说!”
刘仁恭忙叉手唱喏:“小人昼思夜想,便是想为故主报仇,听说大王手下兵精将勇,扫荡黄巢如风卷落叶,小人真是敬仰。不知大王可否……”
李克用听明白了他来意,一者觉得这刘仁恭是高义之士,二者卢龙军与河东素有过节,三者刘仁恭说话好听,当即慨然说道:“罕之,你便先给刘仁恭拾掇一身行头,让他将养几日。待得返回河东后,孤借给他一支兵马去打李匡筹,看他有无运气。”
刘仁恭心花怒放,连连叩首:“大王果然仁义!刘仁恭得遇明主,真乃三生有幸。”
逃往蔡州的叶友孝,当然不知道他的便宜老爹已经和他渐行渐远。一路晓行夜宿,叶厚生晚上还要给骡子喂草,叶友孝因为才拜了义父,所以每天吃吃睡睡就行了。就是这样,他也累的不行。今天又是卯时上路,叶友孝一路在颠簸的骡车上,想睡却睡不着,只好呆呆看着天边的星星发呆。
不过跟着叶家走了几天,旁敲侧击之下,他已经得知现在正逢唐末乱世,顿时心里颇为郁闷。如果说穿越是不可避免的,那为何不穿越到什么贞观年间,哪怕是开元年间?那是大唐的太平盛世,万邦来朝,歌舞升平。如果还能穿越到一个什么亲王,哪怕是一个扬州富商的家里,那可就爽呆了,不枉穿越一回。可惜,自己来到的却是唐末,模模糊糊记得有本书说过,唐朝结束后还不到宋朝,而是好几个小朝代。最大特色是武人嚣张,士人全都蔫了。
真是人生大不幸啊,来到这么一个险恶的时代,会不会被那些军头捉去当兵?
社会背景如此也就算了,自己认下的这个义父叶厚生,原来竟然是个小丑,当时叫做插科打诨的。难怪他身高有限。高大魁梧的,一看就是正面英雄,怎么也演不成小丑啊?
进一步了解,其实叶家还真和皇宫有些关系。原来那时戏曲表演还没成为一种正式行当,以表演谋生的,被称为伶人。这也是因为唐玄宗喜好戏曲,自己亲自表演不说,还设立专门机构“梨园”,这样伶人在皇宫里,也就成了贵族们消遣的一种常见方式。很多达官贵人都专门养上一批伶人来提供娱乐活动。说的好听点,是私家伶人;说直接点,也就是斗鸡斗蛐蛐儿的,不都得养斗鸡养蛐蛐儿不是?对了,有个词儿,叫做“豢养”,虽然难听,但倒是真实。
叶家就是僖宗宠妃叶娘娘的私家伶人。叶娘温唱些小曲,内容当然都是唐诗,顺带也吹管笛子,弹些管弦,凑个气氛;叶厚生作为“主角”专门插科打诨,当时叫做“弄参军”,但他因身形不高,身着女装“弄假妇人”时,也是惟妙惟肖,令人捧腹。他承包了全场所有的包袱笑料,所得赏钱最多,不愧为叶家的顶梁柱。叶大娘的角色叫“苍鹘”,不论叶厚生是表演“参军”还是“假妇人”,都是叶大娘嘲讽捉弄的对象。叶大娘身高体壮,声音又粗又响,的确是个绝佳“苍鹘”。幸好在生活里她倒是非常尊重叶厚生,整个一“夫唱妇随”。不过那个时代的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叶大娘如此尊奉家主,倒也不算稀罕。
叶娘娘一个是喜欢他一家正好配齐了“弄参军”的角色,一个也因为正巧同姓,便索性把叶家养在宫外,一旦有了庆典或者闲暇时想要消遣,就命太监把叶家传进宫中表演。与其他王侯家养的伶人相比,叶家总是笑点最多,赏钱也最高。叶娘娘也觉得这家伶人很是为自己长脸,所以赏赐不断。这就像你养的斗鸡、蛐蛐总打赢,你是不是也会给它改善生活?
叶娘温追忆这些往事时,满脸都是幸福。叶友孝看着这个义姐,心里颇是不以为然。这什么啊,完全就是达官贵人豢养的奴婢玩物罢了,哪里有什么人格尊严?而且使劲作践自己才能博取贵人一笑,哪里有什么艺术性?还不如唱唱少先队队歌呢,起码那个不伤自尊。
提起这次前往蔡州投奔的薛公,名叫薛能,字太拙,河东汾州人。曾任工部尚书,皇帝召见后赏他去叶娘娘那里看戏,不料这薛公能写《柘枝词》,而且写的极好。阿姐告诉他,“柘枝”的意思,就是健步跳舞,有了薛公的《柘枝词》,阿姐在演戏的时候便可以边唱边跳,更好的烘托气氛。叶娘娘后来患病而死,临终前专门安排叶厚生前往蔡州投奔薛能。因为黄巢造反,叶家到了汴州后就不敢继续南下。眼下可能是听说黄巢已经败亡,所以叶家再度南下。
听阿姐讲了叶家的情况后,叶友孝却是更加失望。不但是穿越到了乱世,而且拜的义父还是一个小丑,是贵族的玩物,取乐的工具。人家穿越都是人上人,我穿越却是人下人!
一路跋涉,辛苦倒还不说,主要是那些常常出现的官兵,让叶家心惊肉跳。幸好叶厚生有叶娘娘的亲笔旨意,又听说他们是投奔蔡州节帅的伶人,官兵们倒是也不敢造次,最多调侃阿姐两句,也就各奔东西了。
叶娘温忽然一声轻叫,惊醒了沉思中的叶友孝,顺着叶娘温的手指看去,山脊后薄薄的晨雾里,居然走来一群人。仔细去看,这些人都是绳索捆绑,步履艰难。旁边却有几个兵士监督着他们,显然是押送的兵士。
一匹快马驮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过来,那将军大声呵斥什么,隔得远了,听不分明,但看他挥动马鞭的架势,想必是催促走快些。
叶友孝没有深入去想这群倒霉蛋的命运,心里浮起一句冷漠的话:与我何干?接下来,他把眼光投向了他们身旁的几棵小树,正逢辰时,朝阳照过晨雾,金色的阳光洒在树叶上,一个个小小的金色亮点,形成梦幻般的光影不停闪烁。居然有几只小鸟在树上跳跃,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这种寻常的景象,却是叶家一路行来都未见过的。树叶,小鸟,早都被饥民吃得一干二净了。说句笑话,如果太阳是个大蛋黄,也会被饥民们分食干净。
叶友孝欣赏着风景,又有些奇怪,这里居然还有树叶和小鸟?真像珍贵的史前遗物啊。此时腰杆上又被阿姐杵了一下,见阿姐还指着那些人,只好也看过去,这一次叶友孝也呆住了。
与刚才不同,现在走出晨雾的人已经足有数百,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晨风里,队列的末端还藏在晨雾中,看不清楚。但这个场面已经让人惊叹了,队伍两侧,都有兵士在押送:可是这些人看样子都是些普通百姓啊,怎么看也不像江洋大盗,为何要兵士押送?
叶厚生江湖经验丰富,忙让叶大娘将骡车赶入一条岔路。匆匆行了几里路,再也不见那些百姓,方才停住。远远看见有个村子,便让叶大娘把骡车赶去那个村子,村里居然还有几户人家,虽然都是空屋并无人烟,但也让叶家人颇为高兴。他们一路行来,遇到的都是些残破村子,并无人烟。只能寻个房屋挡风,自己吃些干粮过夜。
叶厚生总说“到了蔡州见了薛公,就能吃面饼了”,这句话的感染力越来越强,后来叶友孝都形成了思维定势:薛公=面饼。唉,到了这个地步,真后悔穿越前浪费的那些粮食。不说炸鸡腿吧,就算一个面包……算了,不想了。
一家人找了个逃亡人家住下,叶厚生倒是满意,这家人看来日子本来不错的,家里水井、马槽样样齐全,把炕草铺整一下,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叶娘温坚持睡觉要盖被子,叶大娘无奈之下,只好去骡车上打开行李。这时候叶厚生从外面回来,脸色煞白,脸上的肌肉全都僵住了。叶大娘见状慌忙上前搀扶,叶厚生却推开她手,自己缓缓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