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厚生沉重的声音,打断了叶友孝的思绪:
“长安,咱们是回来了,只是没了叶娘娘的照拂,今后也只能靠自己啦。”
叶大娘插嘴:“官人,其实在汴州时,日子却也过得下去。”
叶厚生瞟了一眼叶友孝,摇摇头:“汴州的事情,再也休提。”
叶娘温忽然问道:“阿耶,兴庆宫那个花萼相辉楼,真是富丽堂皇,女儿做梦都想去那里唱戏。”
叶友孝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阿姐你说什么?去皇宫唱戏?不会那么快吧?立刻就进宫表演?我都还没准备好啊。”
叶大娘爱抚了叶友孝的头:“适才阿耶也说过了,那叶娘娘已经仙逝,咱们哪还有资格去兴庆宫唱戏。”
叶友孝不服气,但不知怎么说。一个娘娘死了,我们就不能去兴庆宫?艺术!能因一个女人死了,就……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可是如果不进皇宫唱戏,怎么能接触到帝国的高官?不接触达官贵人,岂不是一辈子做个小戏子?
讪讪说道:“阿娘,我不过是谦虚两句,你们还真就不去兴庆宫了?”
看着叶友孝失望的样子,叶厚生叹了口气:“这花萼相辉楼,都是官家和各位王爷、后妃公主们的宴乐看戏之地。可如今人走茶凉,没了叶娘娘,叶家的确进不了兴庆宫。”
叶娘温又说道:“阿耶,女儿记得我们还去过大明宫,是叫永乐殿吧?”
叶大娘哼了一声:“不都一码事吗。没有叶娘娘,那些宫殿,哪个都进不去!”
叶厚生却好像陷入了回忆:“还有百福殿的亲亲楼。唉,繁华一梦啊,现在我们叶家,都去不了啦。”
叶友孝心中郁闷,这么多宫殿,都可以让我大展拳脚啊。可是就因为那个女人死了,所有的机会全都没了!忍不住牢骚道:“繁华一梦,又不是咱们叶家的繁华,阿耶你感叹什么?”
叶大娘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怎们跟阿耶说话的?”
叶厚生笑笑:“无妨,无妨,友孝心中郁闷,连我都感慨不已。不过友孝啊,你可知咱们该去哪里演戏?”
叶友孝老老实实说:“不知道。”
叶厚生说:“也差不多,不过不是大街,是佛寺。”
叶友孝一愣,不由问道:“佛寺?那不是清净之地吗?还能让我们去唱戏?”
他印象中,佛寺都是宝相庄严,香烟缭绕的地方,那里钟磬声不绝于耳,香客们来往不绝,众僧齐声念经。唱戏?义父是认真说的?
叶厚生笑了笑:“咱们只是在寺外的空地上表演,并没有影响师傅们清修。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永寿寺等寺庙,都有很多戏班子表演的。”
看来义父说的是真的。但是叶友孝不喜欢去寺庙表演,就问:
“长安城不是有很多坊市吗?不能去那里表演吗?”
叶厚生说:“当然可以,东市、西市都能演戏。不过比起在寺庙演戏,又要低了一等。”
叶友孝不明白:“都是演戏,怎么还分三六九等?咱们从大街卖艺干起,只要干得好,将来说不定也能登堂入室,重新回到兴庆宫去。”
叶娘温“噗嗤”笑了:“瞎想什么啊。咱们就是大街上卖艺,哪还能进皇宫!”
叶大娘也说:“不进皇宫也好,那些金枝玉叶脾气又大又怪,真难伺候。”她大概想起了以前的不堪遭遇,连连叹息。
叶厚生却说:“友孝说的也有道理,就算是在东市、西市演戏,只要技艺超群演的好,也可参加‘斗声乐’比赛,一旦夺魁,等到千秋节或正月十五时,便可去兴庆宫勤政楼南广场参加百戏表演了。”
叶友孝听得心情舒畅,看看阿姐:“听见了吧,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干得好,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
他一高兴,把穿越前爷爷教的鸡汤文给背了出来。叶娘温显然没听过这种文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你这都说的什么啊,还一套一套的。”
叶大娘制止住两个孩子:“官人,咱们还是去永寿寺吧。好赖总是有些香客来捧场,这日子也能将就。”
叶厚生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赶了骡车就前往永寿寺。
永寿寺的知客僧带着他们去见住持方丈。那是个叫慧慎的中年僧人,听叶厚生说了来意,显然并无兴趣,随口说了句“但凭施主随性”,便叫个执事僧引了他们来到山门外的一块空地,让他们在此搭台唱戏。
叶厚生见此处离山门尚有二十多丈,便笑着说道:“大和尚,好歹也让我等去那香客多的地方吧。此地却也僻静了些。”一边说,一边把一两碎银塞进了执事僧手中。
执事僧哼了一声:“若是戏唱的好,自然有人来看。”掂了掂手中碎银,摇摇头又说:“看你也是忠厚老实,谋生不易啊。我佛慈悲,且随贫僧来。”
叶友孝见他公然受贿,拧了眉毛就要上前分辨,叶大娘忙一手拽住他说:“友孝,你这袖口怎又破了?”
叶友孝袖口破了好几天了,叶大娘从没提过。现在提起,叶友孝也知道阿娘是拦阻他,要他少生事端。
执事僧引他们到了山门旁,叶厚生见此地恰好一株大桧树,蓊蓊郁郁,好不茂盛。他心下觉得这是个吉地,便和执事说好,当即圈了场地。见执事要走,叶厚生忙又说:
“大和尚,闲时也好来听戏。”
执事僧冷冷说道:“早课晚课,行香礼佛,哪有时间来听你这小戏。”看看忙碌的叶家人,忽然说道:“不过你若唱的好了,多引些香客来,香火盛了,也算两全其美。”
叶厚生连忙合掌,谢过执事僧教导,那执事僧才施施然进庙去了。
叶家上下搭棚子,买凳子,立牌子,直忙到戌时将近亥时,总算弄好了这棚子。
叶友孝走到棚子外,看着挂在门口的牌子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叶家棚子。正要品评两句,却见叶厚生过来拉着他说:
“友孝,今日晚了,想必那邸店不许咱们进了。没奈何,咱们都在这棚子里和衣而卧,将就一宿。”
叶友孝也知道这是规矩,亥时以后再到街上走动,遇上巡夜的兵丁,免不了遭受盘问,若是带队的小校心情不好,那就只能在衙门里过夜了。此时见义父拉自己进棚子,也就随着叶厚生进入棚内。这时候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禁向外面窥望,只见一支马队飞驰经过,不禁好奇问道:
“阿耶,如何这支马队却如此张扬,就不怕宵禁?”
叶厚生看看远去的马队,叹息说道:“宵禁,禁的都是百姓!你看这马队个个顶盔掼甲,显见就是官兵,宵禁如何管的他。”
叶友孝暗想,这可不就是特权吗?看来只要是人类社会,总是免不了会有特权呢,现在自己怨恨他们不守规矩,如果换成是自己,在宵禁的时间到处跑马,是不是也会很爽?
其实这支马队的来头之大,别说叶友孝不知道,就连巡夜官兵,遇见了也只能立刻行礼。
究竟是谁?
马队中为首四人,分别名叫陈敬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他们即将外放做官,此刻就是奉旨进宫,接受僖宗皇帝的任命。
其实僖宗皇帝对这个任命也是拖了十多天了,不是他为难,而是他又给忘了。
不过这一次,拖是拖不过去的。因为陈敬瑄的弟弟,就是当朝大宦官田令孜,虽然权倾朝野,但感觉在州郡上势力单薄,正好西川节度使空缺,而僖宗被黄巢赶出长安时,随驾的田令孜亲眼看见了西川的富庶,当时就颇为中意。他也知道现在都是藩镇为雄,狡兔三窟,他必须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于是田令孜就运用手中权势,将哥哥陈敬瑄和心腹亲信杨师立、罗元杲派往西川做节度使,这样将来即使朝廷变天,他也可以去西川安度晚年。可是奏折入宫以后,却迟迟没有回音,今天田令孜实在等不得了,就干脆来到大明宫面圣,这才弄明白,原来僖宗皇帝的拖延症又犯了。
田令孜当即就请皇帝下旨,可是僖宗皇帝却以天色已晚为托词,要等明天再下旨。
田令孜有些着急,仗着自己与僖宗皇帝关系非浅,直接进殿请求道:“大家,西川节度使空缺,绝非国家之福,万一有歹徒生乱,那时候大家悔之莫及啊。”
唐僖宗只是一个“懒”字,倒也不希望天下大乱。听田令孜说的有理,就眯着眼慢慢回答他:“可是奏折上共有陈敬瑄、杨师立等四人,朕也要好生考虑,确定其才干,方能下旨。”
田令孜笑了:“大家,此四人之才干,老奴早已代大家详细调查过,皆是国家栋梁,朝廷英杰,大家只管下旨,老奴以项上人头作保,绝无差池。”
唐僖宗玩弄着那件宽松肥大的龙袍的袖口,还是不慌不忙:“公公所言,朕自然不疑。不过……”
田令孜真急了:这李儇当了官家,怎么越来越拖沓了!其他政务,拖沓几天倒也无妨,但这可是自己的退路,怎么他也拖拖拉拉的。
田令孜立刻追问:“大家请明言。”
僖宗皇帝还是眯着眼:“除了西川节度使,还有山南西道节度使,东川节度使。可是现在却有四个人来做备选。田公公,你看如何选择呢?总不能二桃杀三士,嗯,是三桃杀四士吧?”
僖宗想的很美,既然有个需要选择的过程,自己就可以过几天再说这件事。但田令孜却笑着说道:
“原来大家是为这件事烦恼。”
“以公公所见呢?”
“若以老奴愚见,何不让他四人来一场马球比赛?”
僖宗的眼睛骤然打开,明亮的眼光投向田令孜。打马球?这可是朕的最爱啊。当即问他:“规则如何?”
田令孜见僖宗刚才打开了一下眼皮,把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下,虽然时间很短,但他心里一块石头已经落地。今天,这个皇帝又被自己打败了。
田令孜马上回答:“可以挖上四个洞,让他们四个将球击入洞内。拔头筹者可任西川节帅,第二筹、第三筹分别挂帅东川和山南西道。官家,老奴愚见,不知圣意如何?”
唐僖宗虽然没有再投出宝贵的眼光,但笑眯眯的脸色显得非常动人:“田公公,你不愧是国之干才,这样复杂的问题,却如此简单地解决了。甚好!”
田令孜追问:“那大家看来,何时比赛?”
僖宗其实明白,毕竟是三个封疆大吏,取舍标准居然是打马球。若是让言官们得知,难免会闹得沸沸扬扬。既然田公公忙着要确定人选,那还不如立刻举行。
僖宗说道:“立刻拟旨,让陈敬瑄等四员臣工,亥时来到清思殿。呵呵,朕倒是没见过这般奇特的马球比赛,一定要亲自观赏!”
田令孜得意洋洋,连忙命人将官家的晚膳奉上。虽然吃饭时间略早了些,但心儿早就飞到马球比赛的僖宗,根本没想到还没到用膳时间。
当然他更不会想到,他已经开创了中国古代政治史上最荒唐的记录:打马球争节帅。后世有人评论说:击球赌三川,奏响了大唐灭亡的哀乐。
刚到亥时,陈敬瑄一行已经来到清思殿。官家不想张扬,田令孜也以走过程序为准,所以连教坊也没叫来,《凉州曲》也没演奏。只是燃起数十支巨大蜡烛,把马球场照的明亮如昼,太监们摆好了龙椅,圣人坐下,众人一起上前叩拜天子齐呼万岁。
“比赛”结果不出预料。陈敬瑄果然“技高一筹”拔得头筹,僖宗立刻下了诏书,将他任命为西川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