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口中说出的那个“云”字轻易就破开了孟瑶的心防,并碰触到了她内心深处十分柔软的部分。
以至于,孟瑶拿着杯盏的手,都不住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孟瑶在母亲的注视下,眉峰轻抬了一下,问:“阿娘怎突然问我这个……?他已经回家好几年了。我们也好久都没有往来了。”
孟夫人道:“娘就是想问你他叫什么名字,又是住在哪儿。我好和你爹商量一下,找媒人去说亲。”
这下子,孟瑶的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彻底维系不住了。
母亲的话显然是她从未想过的。
“说亲”这个字一旦和已然有了远大前程的那个人联上,便会生出巨大的荒诞感,让孟瑶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孟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女儿曾经的好友竟能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考中进士。孟夫人以为那人依旧还是一介寻常书生,甚至从女儿的只言片语中猜测这个小郎君的人生尚未真正开始,就已走了一段下坡路了。
孟夫人继续道:“娘知道,好多人都会那样,以为自己有治世之才,性子孤高,得罪了不少人。最后啊,什么官都没做成,就回归乡野了。
“但是娘觉得,你和那孩子成亲也不错。将来你若是考上了,要去地方上任,他不正可以和你妇唱夫随吗?到时候,你去哪儿做官,他就去哪儿做教书先生。”
这可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来,最让孟瑶感到羞愧难当的时候了。
她几乎从没和父亲说起过那些。但在她和曲云阔关系最好的时候,她和母亲说出十件事来,有八件都会是和曲云阔有关的。
待到两人的关系疏远后,母亲偶尔想起来了问孟瑶,你的那位朋友呢?
那时的孟瑶实在是说不出自己被抛下了,她也不想要再和曲云阔做朋友了。于是孟瑶就干脆告诉母亲,那位名字里有“云”的朋友,他回临安了,不在国子监了。
母亲果然不再问了,却是在数年后的今天,如此突然地和她提起了一语惊人的打算。
原来,孟夫人以为曲云阔一定是因为觉得自己科举无望了,这才回了家。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了。
可孟瑶却也只能把这个谎继续圆下去。
孟瑶硬着头皮说:“娘,我都已经有很久都没见过他了,这太唐突了,也不合适。更何况……他兴许已经娶妻了呢?”
孟夫人却笑了起来:“怎会呢?他不还比你小一岁么?天底下有几个读书郎会在这年纪就已经成亲了呢?”
孟夫人见女儿低着头,还以为女儿这是在害羞,便又说道:“娘觉得你和那孩子很合适。他虽然和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但好歹和你知心,还懂你的好。只这一条,就能强过旁人不知多少了。”
孟夫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可母亲话里的“和你知心”和“懂你的好”,却是在许多心事都已然平息了之后,又刺痛了孟瑶,也让孟瑶又想起了那份无法同外人说起的不甘心。
孟瑶不记得自己后来究竟是怎么让母亲打消了念头的。
待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在饭桌上,父亲则又对她说起了老生常谈的话。
“这一个不留神,你都二十多了。你看看别的叔伯家的闺女,有哪个是长得不丑也没什么大病,却是到这个年纪都还没嫁人的?孟瑶,你把自己都给耽误了你知道吗?”
“上回科举的时候就去考个明经科不好吗?那年你也还没现在这样老。要是考上明经科,你就能去嫁人了。反正你舅舅十四岁考中明经科,等到而立也没等到个官做。要是明经科也考不上啊,那你也就能死心了。”
“结果你非得放着明经科不考,要再等三年,拿到资格去考进士。你当进士是这么好考的吗?你爹我从小就奔着科举去读书的,三岁就开蒙,五岁能作诗,不也考到了三十七岁才中了进士吗?你呢?你可是到了十岁才去念私塾的,你拿什么和人比?”
此般话语已不是孟员外郎第一回和女儿说起了。
在他第一第二第三次和女儿说起这些的时候,孟瑶都会出言反击。只是孟瑶的话回回都不同,孟员外郎则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那架势,足足像是要把他在五岁那年写下的诗背到五十五。
几次下来,孟瑶也就不愿再和父亲争辩些什么了。
就好比这回,孟瑶便在情绪渐起后,只说了一句:“既然父亲不愿我在家里好好温习,那我便明日就回国子监去吧。清静一些。”
可这么一来,孟父当然会不高兴,他看向孟母,说:“你看看你看看,她这都是什么脾气?一句都说不得?稍稍让她不顺意了,她就板着脸说要走?这女儿都被我们给宠坏了!”
这顿午饭,是孟夫人特意让人准备的,桌上摆着不少孟瑶爱吃的菜。
可孟瑶却是食之无味,连碗里的都没吃完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屋外,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孟瑶只是站在窗前,就感受了到扑面而来的潮气。
远处,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声混上了雨声。
于是那些她所熟悉的声音也变得不真切了。
她听到母亲说:
“女儿好容易才回家小住几天,你非要逼得她明天就走吗?”
“再过几日就要考进士了,你这会儿数落她,还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也不怕她考不上,就怕她考上了吗?”
“你还非得在这种时候和女儿提起她舅舅?马上就要到我小弟的忌日了,你也不怕他今夜就去你梦里找你!”
面对着自家夫人的这几番质问,孟员外郎也替自己辩解起来。孟员外郎一激动,声音就会变得很大。可平日里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孟夫人此刻却也是毫不退让。
孟瑶听了会儿那些声音,而后叹息一声,把窗给关上了。
这夜,孟瑶屋子里的烛火很晚才熄灭。
待到她躺到床榻上,把头枕在竹枕上时,盛京城里的很多人都已进入梦中。
甚至,还有人在梦中见到了她。
那似乎是曾在盛京城里发生过的一幕情形。那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接连下了几夜,路上的行人俱是一副匆匆神色。
那雨实在是太轻了。
被风随意一吹,就落到了一个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小娘子的脸上。
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雨,还是泪……
曲云阔很少会做梦。
但他却在这日的天还未亮时,带着梦中的那幕画面醒了过来。
他应当在这个梦中看到了许多,只是梦中的一切都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如潮水退去般,消失了大半。
他只是隐约记得梦中的他问了什么人:“你可还好?”
而那人则回了他一句:“我……还好。”
那话语是如此的寻常,却让曲云阔有些在意。他觉得,梦中的那人并不好。
就连这句“我还好”都像是带上了哽咽。
曲云阔在醒来后思索了片刻这个让他确定不了发生在哪里,面前之人又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模糊片段。
却也仅此而已。
一个梦而已,和他现在正面对的情形相比,根本无足轻重。
只是没曾想,他竟然就在这天的下朝后,在马车上鬼使神差般地路过了梦中的那一幕所发生的街道。
他的好友孔克已有许久都未见他了。
在曲云阔离开盛京城的时候,孔克刚好也去到地方上任。只是和曲云阔相比,孔克所接到的,却是一个清闲的美差。
现在孔克正好回到盛京城述职,便自然会邀曲云阔同自己一道在下朝后乘坐马车回去。
马车内,孔克那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和曲云阔说起了这一两年来自己所见到,所遇到的事。
而在马车外,盛京城大街上的嘈杂人声则也透过了马车的车壁以及车窗,传了进来。
这些声音都让一路被圣上催促着赶回盛京城的曲云阔更为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已经回到了这里。
而当曲云阔透过那并未完全拉上的车窗帘布向外看去,两旁街道上的景象却是让莫名的熟悉感猝然跃上。
梦中的那几幕画面毫无预兆地出现眼前。
曲云阔也突然就看清了在他的梦中带着哽咽同他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那是一个曾经他十分熟悉,可现在再回忆起来,却发现对方已与他毫无关系了的,“过路人”。
原来这些突然之间又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并非是凭空出现在梦中的虚妄,而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天。
那时,他便是在这条街上,遇到了已经让他感觉到生疏了的友人。
——孟瑶。
一旦曲云阔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就会有许多旧时的回忆浮现心头。
而孔克那惊讶的声音也几乎就是在同时响了起来。
孔克望着窗外的一处,迟疑道:“孟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