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云阔花费了半日时间来陪伴李瞻。
李瞻的堂妹李妙音随着在朝中为官的父亲,已然在盛京待了好些年了。照理说,应当不需要同他们一道,将盛京城再游上一遍。
毕竟,她和自家堂兄可不一样,同曲云阔可没有那么多小时候的交情。
但她居然也从头到尾跟了下来。
待到入夜时,曲云阔说他得回暂住的友人家中准备明日回到国子监的东西了。而李瞻则是跟着堂妹一道回了伯伯家。
等这对堂兄妹终于能两人坐在一道说话,李瞻就不禁发出了感叹。
“堂妹,过去你和武叔叔家的云阔也没什么交情啊。怎么这回,居然这么热络了?”
是也,小时候的李妙音经常会来临安过夏天。
她第一次见曲云阔时,还被这个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的弟弟给惊艳了一番的。但在她听说这居然是那没品阶的武叔叔的夫人从前夫君那里带来的孩子后,她就对这个弟弟不感兴趣了。
那时,曲云阔的继父还连县尉都不是,李妙音便对堂兄李瞻说:“你千好万好的武叔叔已经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军官了。他还连武叔叔的亲儿子都不是,那得有多差啊。”
李妙音还对堂兄说,有妇人被夫君休妻这不稀奇,但是带着儿子一道来改嫁,吃新夫君的用新夫君的,还不随新夫君姓,那就太奇怪了。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时李妙音年岁尚小,李瞻便当他这堂妹只是童言无忌,只让她别把这话再与旁人说了。
只是等到几年后,李妙音又在李瞻这边见到曲云阔时,依旧是对曲云阔态度淡淡的,无甚兴趣。
两年前,李瞻写信给身在盛京城的堂妹,告诉她曲云阔已经进到国子监了,言语间都为曲云阔感到高兴。
可李妙音却只是回了极为冷淡的一句:若是没有他,临安的书院是否就会推荐堂兄来国子监了?
怎料等到李瞻这回来盛京城的时候,李妙音的态度竟是变了这么多。
面对堂兄的打趣,李妙音自是说小时候自己不懂事,现在想来,曲云阔一个人在盛京城读书,也多有不易。更何况,他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但是说了好多这般的话之后,李妙音到底还是说出了关键之事。
“堂兄,你知不知道,翰林院学士尹安卿还有一个流落在外头的大儿子?”
“竟有这等事?”
李瞻虽然人不在盛京,可他的父亲到底也是个小小的文官。于是他便也知道尹安卿其人是谁了。
“尹学士在迎娶崔氏夫人之前,还有过一位夫人。只是那位夫人的出身不高,等到尹学士中了进士,也做了官以后,她自己也知道配不上尹学士,就带着同尹学士生的儿子,离开了。”
“堂妹,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妙音没有立刻就回答堂兄的疑问,而是坐在那里笑了一会儿,而后才说:“尹学士在考中进士之前,就爱好交友。堂妹这些年在盛京城里,还是听说了一些事的。”
李瞻这才说了声“好”。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说:“可这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
说起这个,李妙音实在是难掩心里的高兴。
她说:“堂兄觉得……云阔弟弟有没有可能就是尹学士的那个大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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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李府。
李妙音的闺房。
李妙音的心腹侍女替她把发饰拆了下来,并小心仔细地替自家娘子梳起了头发。
心腹侍女满肚子的疑惑,便不禁借着这个机会问道:“娘子,大郎君似乎并不相信您说的话,娘子为何不与大郎君把话说明白呢?”
是也,有关曲云阔便是尹安卿学士那流落在外的大儿子这件事,李妙音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了。
在盛京城里,尹安卿学士先前还有过一位夫人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一个秘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并不少。
有人羡慕他,有人不齿他之所作所为的,当然也有人为此事说了他不少的酸话。
只不过尹安卿后来娶的崔氏女是个有着厉害脾气的女人,而尹安卿现在又已成为了翰林院学士,这件事大家便不方便提起罢了。
可只要还有人看不惯他,有人对他心存妒忌却又无法真的效仿他当年的举措,这件事就永远都会被人在私底下悄悄提起。
这不是,李妙音不光那里听说了尹安卿从前还有个夫人这件事,还打听到那位夫人姓曲,却不是青阳曲氏,所以才会被考中进士后的尹安卿所厌弃。
可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李妙音肯定曲云阔便是尹安卿与前夫人的儿子。
上回她去堂兄家过夏天的时候,曾在婶婶那里看到过半块色泽通透的,上头的花纹与图案都十分特别的玉佩。
“音儿,你可小心着点这半块玉佩。”
“婶婶,音儿小心着呢。”
当日,婶婶见她好奇,便告诉她:“这可不是婶婶自己的玉佩,而是婶婶替云阔还有他的母亲保管的。”
婶婶又说:“这是云阔的生父留给他的。但先前你曲姨为了给云阔的夫子交束脩,竟把这半块玉佩给当了。我瞧着实在是于心不忍,就替他们母子把这半块玉佩悄悄赎了回来。等以后啊,云阔就还能凭着这半块玉佩,和他生父相认。”
李妙音也是惊讶,曲云阔的亲爹居然还能留给他这等模样的玉佩,便多看了两眼。但那时候她还以为曲云阔的母亲是被哪家的有钱人所抛弃了的外室。
谁能想到呢,前阵子,她硬是蹭进了一次规格很高的宴请,并在那次的宴请上看到了尹家郎君。
那尹家郎君腰间系挂着的,也是一块形制相似的玉佩。
并且,那块玉佩看着就像是能和她在婶婶那儿看到的,合在一起似的。
想到这里,坐在自己闺房中的铜镜前的李妙音便又是笑了起来。
她总是脸上一副不聪明的样子,反应也似乎经常慢了了半拍,可她的心里却能盘算出很多事。
心腹侍女依旧还是不解。她不明白这等重要之事,自家娘子为何要连堂兄也瞒着。
李妙音却说:“我堂兄从来就不是个能瞒住事的人。我要是和他说明白了,他不得明日就得去找云阔弟弟问个清楚了?这样,云阔弟弟便什么都知晓了。
“待到以后尹学士找他时,他便看起来不被动了。更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了。那样就显得刻意了,也不够惹人怜爱了。”
心腹侍女这才恍然大悟,说:“娘子如此煞费苦心,还私底下悄悄帮曲郎君认回生父造势。想来,曲郎君以后要是知道了,必会十分感激娘子的。”
怎料,李妙音却是摇了摇头,说:“错了错了。”
她心里得意得厉害,面上却只是笑弯了眼睛,纠正道:“是尹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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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孟瑶的心里装着的事情有很多。
在回国子监之前的这个晚上,她人躺在床榻上,脑袋则不自觉地想到了很多,眼前也闪现了许多画面。
她时而想到今日她所看到的,曲云阔同李妙音站在一道时的情形。
时而想到小舅舅在屋中仄仄的神情。
刚想要努力去睡,她舅舅乐五郎给她出的那道策问就又不自觉地在她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了。仿佛,她今天不把这道题想个清楚想个明白,她就没法睡觉了。
等到月上中天之时,孟瑶只得让自己不断去想曲云阔今日下午同她说的话。
——‘等回了国子监,我有话要同你说。’
是了,等到明日回国子监的时候,她兴许就能听到曲云阔给到她的解释了。
既然这般着急知道曲云阔想要和她说的是什么,那就快睡着吧。
孟瑶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快睡着吧。醒来便能是明日了。
她便是这般哄了自己好多回,这才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孟瑶则更是比平日里醒得还要早一些。可即便如此,她也是连今日的早课都没心思好好做,一早便回了国子监了。
但是孟瑶在自己那间已是三个多月没回去住的屋子里收拾的时候,整整一个早上她都没等来曲云阔。待到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食,她便急忙又去了学堂。
只是曲云阔也没有已经到了他们上课的地方。
已经期待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早上的孟瑶在学堂里左顾右盼了好几圈都没见到人。顿时便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孟瑶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失望。
却又不知道自己这般失望,是不是不对。
毕竟,昨日曲云阔只是跟她说,等回了国子监有话要同她说,却未曾说过会在何时对她说那番话。
也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以为曲云阔今日一早便会来找她的。
此刻的孟瑶原就已经很是难受了,但当她又想到了“一厢情愿”这四个字,她的心里便更是五味十杂的了。
仿佛,她现在就是见不得、想不得,更听不得这四个字。
但孟瑶现在人都已经到了学堂了,便只有去到她过去常坐的那个位置,打开书箱,取出几本书来坐下翻看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她的一位同窗走到了她身旁的位置,也和她打了个招呼。
孟瑶有些愣神,并在那人放下书箱打算坐下时脱口而出道:“抱歉,这里有人。”
怎料,那位同窗却是问她:“孟瑶,你说的那人可是曲云阔?”
孟瑶点点头,而后那位同窗便落落大方地示意她往后看。
只见孟瑶等了一个上午的人,这会儿就站在她斜后方的不远处。而和他们不在一处上课的孔克则站在曲云阔的身旁,心情很是不错地和他说着话。
或许是因为孟瑶坐在案前转过身来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大,孔克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并且还和孟瑶笑了笑,以此来告诉她:我看到你了。
可即便是孔克都和孟瑶隔了那么一段距离,向其打了个招呼,曲云阔却只是将视线落在了孟瑶身上一会儿便又继续起了刚才和孔克说的话。
站在孟瑶身旁那个座位前的同窗便是在此刻适时地开口说道:
“方才我在过来的路上听说了,夫子们要把曲云阔调去孔克他们的那个班上,一起准备明年的进士科考试。”
这位同窗跪坐到这个离老师更近些的新座位上,感慨道:“想来,他今年应当是用不到这张书案了。”
“孟瑶。我说,孟瑶。”和孟瑶临桌而坐的新同席见孟瑶还在转头看曲云阔那边,便又多唤了她两声。
待到孟瑶转回头来时候,他便同孟瑶行了个礼,说:“今年就得我俩互相照应了。”
而另一头,陪着曲云阔过来这里的孔克见到他们这个班上的老师来了,两人便都恭恭敬敬地和老师行了礼,也说明了来意。
而后,他们便离开了。
在这间学堂开始上课之前,离开了。
至于他们的老师,这位已教了他们一年四书的夫子则是满面笑容地走向最前方面对着学生们的那张书案。
夫子在正襟危坐后说道:“诸位,今日我要给你们重讲《中庸》。有谁能将《中庸》的最后一句说与我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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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瑶感到心中困惑。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明明在她出去游学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可为何?为何待她此次回来,明明只是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曲云阔仿佛变了个人,待她甚至还不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毕竟那会儿的他待自己,便像是昨日下午对待那位素不相识的卖花女一般,温文有礼。
小舅舅变了,他的身体不康健了。
就连她……她也变了。
她变得不再确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而如此一来,人就会变得彷徨。
孟瑶心事重重地走到了国子监内的淬心湖湖边。这会儿的她,就连无意间踢到了一块小石子都会感到心中烦躁。
于是她便追着那块被她踢起的小石子,气呼呼地将其捡起,而后重重地扔向湖中。
当原本平静的湖面被这块小石子激起涟漪,孟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三个多月前,她同曲云阔在此地交心的那一幕。
而后她便既是生气,又觉委屈了。
孟瑶的心里头很是难受,她带着气一下子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也就是在这一刻,孟瑶发现今日她等了一整个上午的人,这会儿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
孟瑶心里的头的气没有就此渐渐平息下来,反而是一下找到了出口一般,在看到曲云阔后烧得更旺了。
虽说孟员外郎总跟人抱怨孟瑶脾气差,可实际上孟瑶并不是一个轻易就会生别人气的人。
可这回,她却是真的很气很气。
她气曲云阔分明在他们各自去游学之前已待她很好,可现在却又如此反复。
她气曲云阔明明已回来盛京城数日却一点消息都不给自己,害得她还去到城外等了他三日。
她甚至还气曲云阔平日里明明嫉恶如仇,凡事一定要论个对错,更不愿和庸俗之人在一道,可现在居然也会和李妙音之流走在一起了。
太多了。
让孟瑶感到生气的事,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了。
但到了这个时候,孟瑶反而不说话了。
她也不叫出曲云阔的名字,只是沉默地等着,等着对方和自己说出那些她所以为的,也正是她已等了一天一夜的解释。
可怎料,待到曲云阔开口时,他只是对孟瑶说:“孟瑶,我有话想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