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豫先生来何迟也。”
刘封站在道路边,当荀悦的牛车停下时候,他便躬身作揖,口中高呼:“封得闻先生应辟,心中喜不自禁,日夜期盼先生到来,可让吾得先生教诲。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牛车上的帘布被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士人。
此人性情沉静,姿容秀美,端得是一副好模样,放在后世,这妥妥的是一个极品帅气大叔。
此人正是荀氏八龙之首荀俭之子荀悦。
看见刘封之后,荀悦不敢托大,当即还礼,口中说道:“得蒙左将军征辟,悦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劳左将军久侯,实悦之过也。”
刘封拉住荀悦之手,将其搀扶了起来,心中暗自感慨,荀家的基因是真的好,从荀彧到荀悦,个个都是大帅哥,荀攸差了一些,但也眉清目秀,胜于常人。
刘封拉着荀悦入城,沿途交流,发现对方的思维虽不似后世那般先进,但在当世已经堪称进步了。
只是荀悦也必然有时代的束缚,不少理论还是困于眼界,存在很大的瑕疵。
入城之后,刘封设宴款待荀悦,却为后者所拒。
“悦受左将军之邀,前来郯城,非是为了个人荣辱,实为天下百姓。”
荀悦之言,令刘封动容,当即罢宴,将他请入书房会谈。
两厢入席之后,刘封郑重行礼,求教道:“久闻仲豫先生潜心修学,研读天下之弊,封欲求教之。”
荀悦也不客气,或者说,对于学术之道,本身就是他这样大儒的战场。
道统之争,丝毫不亚于战场厮杀。
“当今之世,首乱在田也!”
荀悦开篇明义道:“士门豪强田连阡陌,而百姓却无立锥之地,此乃天下大乱之根源也。”
荀悦并没有率先抨击阉宦做恶,也没有抨击灵帝的过失,而是把目光转到了田地上,更让人激赏的是,他的主张和崔宴和仲长统等大多数大儒不一样,他并不认为井田制就是救命良药。
相反,荀悦认为当今世界,井田制已经落伍了,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而且贸然施行井田制,只会引来更大的灾难。
就冲这一观点,荀悦的思想就远超这个时代大部分大儒,眼界之广之深,当时稀有。
“诸侯不专封。富人名田逾限,富过公侯,是自封也。大夫不专地,人卖买由己,是专地也。”
荀悦这话的意思是将土地兼并的弊端归类到了土地自由买卖之上。
这个总结对不对?
那肯定是不对的,而且错的相当离谱,是典型的只看到了事物的表象。但荀悦能够看到这一点,已经超越了许许多多睁眼瞎和假寐人了。
荀悦虽然归因归错了,但他对土地兼并的批判却是正确的。
他清楚的看到了士族豪强们对土地的擅自专有兼并,从而逼迫得百姓无立锥之地,这种依据实情世情而灵活求实,而又不教条式地走复古的极端的态度,让刘封相当欣赏。
“仲豫先生,封有一问,还请先生释疑。”
刘封礼貌俯首,开口道。
荀悦自然无有不可。
于是,刘封开口问道:“先生将土地兼并之顽疾,归因为朝廷允许土地私人售卖,可是以为若是朝廷禁绝土地私人售卖,即可解决问题?”
荀悦张开口想要回答,可话临出口,却又说不出来了。
因为荀悦自己也很清楚,士族豪强对土地的强烈渴望,使得他们能够为土地的拥有权而作奸犯科。
既然这些人能够为了得到土地而做到作奸犯科的地步,那么即便朝廷禁绝了私人土地买卖制度,这些人就会畏惧律法而不敢下手了吗?
看见荀悦不言,刘封继续说道:“相信先生也知道即便朝廷禁绝土地私人买卖,这些人也会为了土地而不择手段,视律法如无物。其实更为可怕的是,即便以封之愚见,也能找出方法合理合法的占据土地。”
荀悦大为震惊,有些怀疑的开口问道:“是何种方法?”
刘封当即将后世明清的巅峰之作——田皮、田骨的操作手法讲述了一通。这种手法虽然不是针对禁止私人土地买卖的措施而诞生的,却能够完美的避过朝廷的禁绝。
况且禁绝土地买卖对百姓也并非是好事,甚至可能是更坏的事情。
人性是贪婪的,复杂的,永远不要低估良善的无私和伟大,也不要低估恶人的凶狠和绝决。
如果允许土地买卖,那或许百姓还能获得一些钱财。
可要是禁止了土地买卖,不但阻止不了土地的兼并,甚至百姓很可能就连那一点卖地钱都没有了。
听完刘封关于田皮、田骨的拆解,以及对立法禁止土地私人买卖的见解,荀悦听的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刘封最后总结道:“兼并之孽因并非是制度,而实为人心之贪念,仅凭制度,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无有后继也。”
荀悦沉默起来,显然是在思考刘封的话。
刘封这会儿却是更进一步道:“仲豫先生,封还有一问。”
这一次,刘封不待荀悦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即便从先生之言,禁止土地买卖,朝廷自上而下,忠谨奉公,无人败坏法纪。可如此一来,生民总是日益增多,而土地却鲜有增益,终究会至土地所出,再难养天下之民的时候。到那时又该如何?”
荀悦脸上首次露出迷茫之色,陷入了沉思之中。
********
刘封与荀悦的交谈已经过去了十余日,荀悦接受了刘封的任命,担任礼部曹掾。只是刘封和他所谈的内容一直困扰着他,让荀悦苦思不得其解。
刘封之所以会问荀悦这些问题,并非是刁难对方,更不是卖弄学识。他希望荀悦能改进自己的理论,以更好的为他服务。
荀悦入职之后,并没有缠上刘封,不过刘封确实能够看出来,荀悦是将他所说的话记在了心里,并细思求解。
随着荀悦的到来,青州名士王脩也紧跟着抵达了郯城。
对于王脩,刘封给其的定位是干员。
王脩在青州多有功绩,打压不法豪强,安抚百姓,镇抚地方,当得起一句能吏的夸赞。
刘封授王脩左将军府督邮之职,巡行四方,探查舞弊,镇压不法。对于这个职位,王脩居然很是高兴,当即受命,并对刘封表示定不负左将军之托。
刘封壮其志,当即手书一封,给王脩配备了五百精卒,一来扈从其安全,二来为其行事羽翼。
接下来,刘封待在郯城,好好的陪伴了祖母、父亲和母亲一段时日。而陈登、陶谦二子的提亲也相当顺利。
只是一上门,糜家和曹家自无不从,更何况刘备、刘封父子俩还如此用心,挑选了最为适合的人选上门。
期间,刘封还特地前往了彭城,给一个改良了炉膛的工匠授予了奖章、职衔和奖励。
这个工匠改良了炉膛后,使得炉膛的温度提升了一成,从而使得甲胄生产效率提升了五个点,刘封当即给予了重奖,以求千金马骨之效果。
于徐州待了足足一个月后,刘封准备告别父亲刘备,祖母吴氏和母亲田氏,南下返回扬州。
在离开之前,刘封又和刘备密谈了一次,核心内容就是两点,其一是联曹抗袁,但也要保持对曹操的提防和戒备。
其二则是鲸吞荆州的细节。
刘备虽在豫州,却也是同荆州接壤的。尤其是刘表如今驻跸襄阳,离开汝南不过数百里,算起来可比水路近的多了。
一旦刘封在南方发动,刘备若有余力,自然也可以在北方配合一二。
别的不说,刘备想要自豫州伐荆的话,就有两条现成的路子可以走。
第一条便是正大光明的自颍川西南而下,经方城入南阳盆地,直趋襄阳城下。
第二条则是走淮水,逆流而上,一路直抵大别山和桐柏山的山缺口,弃舟船,下陆地,破三关,直入随枣通道,近可攻打江夏郡治西陵县,远则可以威胁到南郡治所江陵。
这一条路正是春秋战国分野之时,孙武献策吴王,柏举之战大获全胜的轨迹。
吴王正是走的这条路,绕过了楚军主力,以逸待劳,痛击楚国回师,随后又拿下楚国的都城,也就是现在的江陵城。
有这珠玉在前,一旦刘封、刘备如此联手发动,荆襄必然大乱。
“你打算何时发动?”
刘备最后询问道:“若是需要父亲配合,最少也得提前旬日,好让我有所准备。”
如今的刘备自不会提刘表亦是汉室宗亲了,一来刘表对刘备并无恩德,之前的卖粮本是结了一份善缘,可随后却让刘表一系列的操作又给败掉了。尤其是刘勋之事,刘备可是相当恼火,只是顾全大局,忍气吞声没有发作罢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备和曹操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原时空里,刘备可是坚决反曹的,那自然和刘表一个立场,甚至担心刘表会投降。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刘备乃是正牌子大汉的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食邑万户的谯侯,是朝廷和天子的代表。
那刘表这个阳奉阴违,假尊天子,实则与袁绍勾结的诸侯,可不就是敌人了。
听见父亲的询问,刘封当即作答道:“具体的时间,孩儿也没有把握。只是目前还未有派人前往游说。我军新扩,各军都需要补充军械、物资,调整人手,磨合军阵。故此,数月之内,应该不会有所行动。”
刘备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也需要时间整补休养部队,刘封这番话恰好是说到他的心里了。
之后,刘备还主动叮嘱道:“此时宜迟不宜早,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刘景升深耕荆州近十载,万不可大意。”
“是,父亲。”
刘封当即应命,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张羡背刺刘表只有一次,这也是刘封眼下能看到打破荆、扬僵局的最好机会,因此,刘封必然要好生把握珍惜机会,以免功亏一篑。
不过这件事还是颇为棘手。
一来张羡到底什么时候背刺刘表,刘封并不知晓,事实上任何人都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历史上并没有记载,只能靠大家推测。
后世公认比较准确的时间,便是在官渡之战期间。
正是因为张羡的叛乱,刘表才没能配合袁绍北上合围曹操。
二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派人去游说张羡、桓阶。他倒不是不想鲸吞荆州了,也不是不想撺掇张羡造刘表的反了,而是担心自己弄巧成拙了。
原时空里,只记录了桓阶以朝廷大义,游说张羡起兵反抗刘表。
这就让刘封有些坐蜡了。
他不知道是该选择继续等着桓阶游说张羡起兵,还是派人去游说对方。
如果历史上曹操派人以朝廷大义的名分游说桓阶,并且给他以诏令,而刘封却没派人,会不会导致张羡就不造反了?
同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因为刘封的游说,而让桓阶和张羡生出疑窦,又不造反了。
刘封如今也是有些进退维谷,仔细思量之后,也只觉得目前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先静观其变一阵,如果张羡反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对方没反,再让蒋干带着朝廷诏令和孙策的书信,前往荆南接触桓阶。
眼下刘备叮嘱他不要着急,求稳为主,倒是契合了刘封如今的想法。
也因此,刘封才会如此顺从的应承了下来,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立刻行事。
刘封表现的如此恭顺,刘备也相当高兴,担心好大儿心里还有气,特地安抚道:“按你我先前所议,元龙所部正屯住于淮水上游。一旦其所部休整完毕,即可助你成事。”
刘封很给面子的笑了起来,当即起身拜谢了刘备。
“父亲,还有一事,倒是差点忘了。”
刘封突然想起个事情,对着刘备叮嘱道:“父亲,吕布生性狡诈,毫无信义。虽然其人和袁本初有生死之仇,可若是袁本初舍得付出,吕布依旧是有为其收买的可能。”
刘备闻言,心中一惊。
在他看来,吕布和袁绍可说是死仇了,怎么都不能再混到一处。
可刘封却是清楚,吕布这种人眼里只有利益,他连走投无路时候收留自己的刘备都能偷袭,还有什么是收买不了他的?
“父亲当可与张邈、陈宫多加往来。”
刘封建言道:“当以陈宫为明,张邈为暗,不求张邈能够为我们镇抚吕布,但求其能暗中通风报信,以免被吕布反水所乘。”
刘备深觉有理由,又想着回头就此事好好询问一下荀攸、刘晔等人。
父子俩聊到了深夜,同塌而眠。
次日,刘备带着荀攸等心腹谋士亲自将刘封送出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