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吟与三夫人在岔路口分别,竟不想此刻谢漪澜在回廊下坐着等她,见她目光投来后,笑着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月吟微愣,拎着碧色披帛和碧色裙裾朝谢漪澜去。
“与三舅母边走边聊,步子慢了些,让表姐久等了。”
“我也是刚坐下。”
谢漪澜面上并无愠色,反而起身去牵月吟的手,“表妹住在我们大房的皎月阁,一起回去路上有个伴,也不会孤单。”
两人挽手走在长廊下,绚烂的春光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拉得长长。
路过一处小花园,一朵朵海/棠花簇拥在细直的枝干上,竞相绽放,远远望去似一团团火,叶绿花红,美不胜收。
谢漪澜被园子里的春色吸引,忽地停住步子,对月吟道:“表妹,我们去折花吧。”
月吟抬眼望去,树树春海/棠在暖阳下开得正艳,将花园中其他盛开的花都比了下去。
她莞尔一笑,点点头。
谢行之估摸着也快经过这园子了。
按照先来后到,可不是她故意凑到谢行之跟前的,是他凑到她面前来。
花枝掩映间,两抹少女的倩影穿梭其中,言笑晏晏。
月吟一边与谢漪澜折花枝,一边留意着小径的动静。
红花绿叶间,一抹晴蓝色身影终于出现。
唇弯了弯,月吟去了离小径最近的海棠树下折花,是要一回头,便能与对靠近小径的人打个照面。
可就在此时,数十步开外的谢行之忽然停下步子,停驻片刻后改变了方向。
月吟回身,只见他身影渐渐远去,绕道去了园子旁边的长廊,回去的路反而远了一截。
月吟黛眉轻蹙,气鼓鼓地鼓了鼓腮帮子。
他是有多讨厌自己,宁可绕路,也不想与她打照面。
梦里的他可不是这样。
谢行之甫一刚离开,谢漪澜又拉着月吟去另一处。
月吟没想到谢漪澜的兴致还没散去,但谢行之又已经走了,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便拿出以往对柳婉星撒娇那套,“好表姐,都十几枝了,还要折吗?”
她揉了揉手臂,声音拉得长长,带着一丝撒娇的小抱怨,“攀花枝攀得手膀子有些酸。”
谢漪澜看眼自己手中的花枝,还有丫鬟怀中抱的,于是打住了继续折花的念头。
刚走没几步的谢行之敛眉,步子缓了下来,那句话自是传入了他耳中。
想起那夜的靡/靡梦境,她抱怨抄佛经抄累了,也是如此。
谢行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她攒眉蹙额的抱怨模样。
唇瓣紧抿,谢行之凝神,赶走脑中的画面,也赶走那个爱使心计的少女。
*
回到皎月阁,月吟让玉屏玉盏寻个花瓶来插花。
月吟站在屋中,正琢磨着将花瓶放在何处,余光瞥见浅蓝色桌布。
想起今日那身晴蓝色衣袍的谢行之,月吟朝梳妆台走。
她弯腰拿东西,半挽的乌发垂落。
月吟打开小匣子,里面放着谢行之那张靛蓝色锦帕。
初见时,谢行之递给她擦眼泪的,她一直没找到好时机还给他。
半个时辰后,鹫梧院。
月吟由正德领着,来到谢行之书房。
她今日偏要凑到他跟前来。
书房宽敞,一踏足书墨香扑面而来,博古架上摆了精致的瓷器,书籍画卷整齐得摆放在几排书架上,墙上挂的则是题字和画卷。
唯独有一幅挂着的画,被卷了起来。
月吟正好奇,谢行之冷不丁出声,“找我何事?”
书架边,谢行之还是那身晴蓝色圆领袍,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两本书。
月吟回神,道:“那日在外祖母院中窘迫,多谢大表哥递来锦帕。”
她走到书案旁,将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锦帕放桌上,“锦帕洗干净了。”
说完,一副乖巧的模样站在书案边,等谢行之说话。
谢行之看了她一眼,又出垂下眼睑,淡淡扫一眼那锦帕。
她口中说的那日,大半个月前。
期间她染了风寒,风寒又反反复复。
谢行之敛了视线,转身从书架上又挑了两本书,再回身时,手中已是四本书。
月吟没来由的不安,总感觉谢行之手上的四本书对她而言是不好的东西。
谢行之坐下,四本书叠着放在身前,沉声道:“表妹今日只是来还锦帕的?”
被看穿心思,月吟面色发窘,但还锦帕有几层用意,她不会全部都说出来。
她不知道二夫人单独跟老夫人说了什么,不知道谢行之去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些话,更不知态度冷淡的老夫人何时让她收拾东西回扬州。
在扬州柳家,月吟见惯了妾室小娘用娇柔把戏哄得柳父把她捧在心尖上疼,男子大多吃娇滴滴那套。
月吟学了几分用在谢行之身上。
“大表哥有所不知,父亲一直以来都疼庶出的弟弟妹妹,如今母亲不在人世,我在柳家过的日子连丫鬟都不如。”
月吟想起这些伤心事,眼眶渐红,一双杏眼盈了水雾,正怯生生看着谢行之,谨小慎微说道:“我想留在侯府,我会安分乖巧待在府中,不会生事的,大表哥能帮我吗?帮我在外祖母身边美言几句。”
晶莹的泪从她眼眶流出,她噙着泪看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我会记着大表哥这份恩情,日后报答大表哥。”
她低低啜泣,莹白的脸庞沾了泪水,柔荑捏着藕色锦帕轻轻拭去眼泪。
谢行之本打算不告诉她的,但她楚楚可怜的无助模样,像极了林中走失了的懵懂小鹿,竟让他凭生出细微的保护欲。
谢行之说道:“祖母眼明心亮,若你安分乖巧,不用我多言,她老人家看在眼里,自有判断。”
月吟愣忡,梦里的他似乎也是这样说的,意思大差不差。
难不成梦中发生的事情,是往后要发生的?
那岂不是说,眼前这个男子往后会主动与她亲近?
月吟迟疑,下意识盯着谢行之看。
谢行之又道:“过来,从这四本书中选一本,闲来无事时多读读。”
他将四本书平铺在案上。
月吟逐一看了眼封页,四本书皆是与修身养性、静心凝神相关。
再回想谢行之适才说的话,她恍然大悟,谢行之这是在帮她?
修身养性,在老夫人面前做一个安分乖巧的外孙女。
月吟挑了一本,忽觉可以借这书频频接触谢行之,“大表哥学识渊博,倘若我有不懂之处,还望大表哥多多指教。”
谢行之眸光流转,视线落在她身上,似在出神,在良久的不语后,点头道:“看不懂的,便来问我。”
月吟笑笑,露出两靥浅浅的酒窝。
谢行之话锋一转,又道:“若是还不懂,便多抄几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月吟垂眼,下意识摸了摸右手中指的茧子,小声嘀咕道:“又抄,手会酸的。”
谢行之将她动作尽收眼底,此刻指腹微烫,犹是执笔相握。
谢行之微不可察地敛了下眉,将手放到桌下膝上,入袖掩住。
待人离开,书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是房中仍留着她若有似无的馨香,好似她还在一样。
谢行之阅了一卷书,那馨香味还在。
他放下书卷,长指捏了捏眉心,睁眼时余光瞥见书案那叠放整齐的锦帕上。
他略有迟疑,拾起那锦帕。
是它染了她的馨香。
谢行之用书压住那锦帕,盖住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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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谢行之休沐。
月吟拿着书来找谢行之,她还没进屋,刚踏上屋外台阶便听见一阵哀嚎。
“长兄,你也太严了!!”
月吟诧愕,在台阶上停下。正德解释道:“是世子在抽查三公子的功课。”
话毕,里面又传来谢沅抱怨抽查严格的声音。
月吟没想到谢沅也在,那岂不是不能与谢行之单独相处了,她暗暗失落,但此时离开又不妥。
这厢月吟一进屋,谢沅眼睛一亮,抱怨声也没了,凄苦的脸上扬笑,同她打招呼。
谢行之躺在案前的梨木花雕摇椅上,手中握了枚长戒尺,神色温和地对她说道:“表妹在一旁稍坐。”
正德搬来张矮桌,月吟坐下,将书放在案上。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和柳婉星一起念书的时候。
谢行之继续抽出谢沅的功课,梨木花雕摇椅晃晃悠悠,躺上面的人也晃晃悠悠,但即便是半躺着,也是仪态翩翩。
面对谢行之的抽问,每当谢沅回答结结巴巴,那粗厚的檀木戒尺便在谢行之掌心一顿一顿,加上他严肃的神情,莫说是谢沅,就连一旁看着的月吟都发怵。
檀木戒尺又厚又粗,一打下去定是连骨带筋的疼。
虽然后来那戒尺没打到谢沅,但屋中凝重严肃的气氛,让月吟不敢发出声响,担心殃及池鱼,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拿笔在纸上一笔一划抄书。
她后悔了,不该今日来。
谢行之比夫子还严。
总算是熬到谢沅被抽查完功课,月吟松了一口气,梨木花雕上半躺着的谢行之目光流转,悠悠看向她。
月吟心里咯噔一声,轮到她了。
她忙道:“适才我抄了一阵书,好似悟到了一些,今日大表哥抽查三表哥功课辛苦了,便……便不给大表哥添麻烦了。”
转过头来看她的谢沅默默点头,眼里的同情中带着一丝劝阻。
似乎在说:别问,能逃走赶紧逃。
谢行之默不作声,摇椅一前一后摇晃,掌心始终握着那枚戒尺。
谢行之看向惊怯的姑娘,淡声道:“那便在此跟三弟一起温书,若又遇不懂之处,随时可问。”
月吟扯个笑出来,硬着头皮应下。
谢沅则是叹息一声,一副身心俱疲想逃又不敢逃的模样。
黄昏时分,谢沅和月吟一前一后从屋中出来,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我最怕来大哥这里抽查功课了,但没法子,祖母规定每月必须来一次。大哥少时是太子伴读,学识品行皆是翘楚。”
谢沅走了台阶,说完后又是一副活泛模样,笑道:“不过这月的抽查已经过了,下月的抽查,下月再说!”
月吟微微愣神,原来谢行之曾是太子伴读,看来找他庇护找对了。
一阵晚风袭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夕阳下映着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谢沅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对月吟道:“表妹喜欢小狗吗?”
月吟不明白他这是何意,疑惑地看着他。
谢沅笑笑。
夕阳下,他看着月吟的脸,伸出双手,在她注视下一阵比划,地上的影子是只小狗的轮廓。
月吟目不转睛看着,笑道:“真是只小狗!”
谢沅手势一变,影子小狗又变成了只可爱的小兔。
月吟眉眼弯弯,双眸闪着亮光,看得挪不开眼,将谢沅夸了又夸。
她学着谢沅的手势,也跟着比划,奈何依葫芦画瓢,只学了三分像。
两人在小径上停留一阵,离开时有说有笑。
两个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嬉笑声淡了,窗边的谢行之发出声极轻的笑。
他凝着空旷的院子,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正德在身侧偷偷瞧了眼世子的面色,大气也不敢喘。
表姑娘和三少爷虽是亲表兄妹,但这般亲近确乎不合时宜,两个头都快凑一起去了。
世子一向克己复礼,看不惯也是正常。
但……他怎么感觉世子今日的看不惯,和平常略微不同。
谢行之敛了目光,将窗户关上,目光无意间看到屋中的矮桌。
他轻拧眉,迟疑一阵,吩咐道:“将那两张矮桌搬出去。”
正德低眉顺眼出去叫了小厮进来,一起将桌子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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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月吟又梦见了谢行之。
书房中,她规规矩矩跪坐,谢行之拿着檀木戒尺在她身边慢慢走着,抽查她书中内容。
她结结巴巴说着,谢行之严厉的目光随之而来,她被吓得脑中当即一片空白,唇还维持着半张的姿势,片刻无声。
谢行之握住的檀木戒尺松了松,月吟发怵,忙道:“大表哥别罚我,我马上记。”
谢行之立在她身侧,神情淡然,没说什么,也没有拿戒尺罚她的举动。
月吟松了一口气,翻书读出声来,可读着,她读了一句话后,面色发窘。
——那话是在批判酒后乱性又不负责的男子。
月吟忽地想起那夜中药强亲他,相见时故作不知。
谢行之双手负后,那戒尺也藏去了身后,扫了眼面红的她,语气与他那双眸子一样平淡如水,“表妹对这话颇有见解,不妨说说。”
现实中,月吟一直不敢在谢行之面前提这事,是她先冒犯了他,辱了他,心想他不提,这事便翻篇了。
月吟咬了咬唇,羞赧地面红耳赤,乖乖认错,“我错了,那夜不该欺负大表哥。大表哥轻点打,我怕疼。”
贝齿咬过的唇尚存浅印。
朱唇玉面,清眸娇怯。
谢行之眸光微暗,声音却冷淡,“错了是该挨罚。”
想到那被重罚的丫鬟,月吟不禁颤了颤,心惊胆怯下,唇微微张开。
谢行之居高临下看她,高大的身影将娇小的她罩住。
倏地,冰凉的戒尺覆在她唇上,齿触到一点坚硬的戒尺。
“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