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景元三十二年,夏。
盛京西城举人巷。
天刚蒙蒙亮,谢姝就被母亲叶氏唤醒。
清晨的凉爽让她困意缠绵,恨不得再滚回床上与周公大战三百回合。借着油灯略显昏暗的光,先是穿衣梳洗,然后描眉打扮。
一番拾掇,天色已亮。阳光透过云层普照大地,蛰伏一晚的公蝉受到光线的刺激,开始没完没了声嘶力竭的鸣叫。
“我家娇娇这一打扮,瞧着一点也不比那些世家姑娘差。”叶氏端详着铜镜中花容月貌的女儿,越看越满意。“到了王府,少说多看,谨记自己的身份,切莫与人争长短。”
“娘,我省得。”谢姝道。
自打镇南王府派人送信来,说老太妃寿辰将至要接她进府去小住几日后,这样的话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茧子。
她父亲谢十道和老太妃都属于南陵谢氏一脉,但老太妃是根正苗红的谢家嫡系,而谢十道则是旁系散枝。真论起来他们家也就勉勉强强算得上是王府的远亲,且还是穷亲戚。
按理说,老太妃便是想借着自己的寿辰热闹一下,最大的恩典不过是许他们一家前去贺个寿磕个头,怎么着也不可能接她过府小住。
关于这点,她和爹娘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到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年前她和娘在万福寺求签时,恰好遇到老太妃。
她记得那日她得了一个上上签,签文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富贵荣华自由天,千里姻缘一线牵,葫芦石榴俱双全。
当时老太妃看到她的签文眼睛都亮了,她想可能是因为石榴那两个字。
石榴喻意多子,而世人皆知镇南王府苦子嗣久矣。老太妃此生仅得一子,便是如今的镇南王萧恪,萧恪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即世子萧翎。
萧翎此人,风华无二,人品如玉,乃是世人公认的盛京明月。这轮明月有千般好,唯有一点不如人意:不近女色。
为此老太妃急,镇南王妃更急。
外面都在传,说此次镇南王妃打着老太妃的名头大张旗鼓邀请一众姑娘进府小住,正是为了萧翎。
萧翎今年二十三,放在这个时代是妥妥的偏大龄未婚男青年。
谢姝觉得,他可能有病,要么是心理,要么是生理,若不然以他的条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讨不到老婆。
“娘,二姐。”门口露出半个圆脑袋,正是叶氏最小的儿子谢则美。
叶氏共育有两女两子,长女谢娴已经出嫁。谢姝排第二,下面还有两个儿子,长子谢则秀,小儿子谢则美。
谢则美今年五岁,正是爱学人的年纪。他学着父亲平日里的样子背着手进来,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姝,眼睛里全是好奇。
“二姐,你真好看。”
“那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吗?”谢姝笑着问他。
他拼命点头。
人人都说他二姐是举人巷里最好看的姑娘,巷子口的张阿嬷说自己活了七十年,还从没见过像二姐这么好看的姑娘。
谢姝看着他认真的小表情,不禁莞尔,“那以后若是有一个像我这样好看的姑娘喜欢你,你是否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嗯。”
“那你过来给我捏个腿,二姐爱你。”
谢则美闻言,颠颠地过来给她捏腿。
叶氏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点头女儿的脑门,“你个促狭鬼,又戏弄你弟弟。”
“收拾弟弟要趁早,戏弄弟弟也要趁早,等以后他长大了打也打不过,也不好玩了,那多没意思,就像谢则秀一样。”
“二姐,你又说我坏话。”一道变声期的声音响起,紧接着进来一位青衣少年。少年长相清秀,气质温润平和,正是她的大弟弟谢则秀。
“我夸你呢。”谢姝脸不红心不跳,“没意思就是无趣,无趣也,谓之不好奇不作妖,乃另一种夸赞男子成熟稳重的方式。谢则秀,你小子终于长大了。”
谢则秀半点不恼,反倒在认真思考她的话。
叶氏摇头,“你呀,从小到大便是如此,论理辨据总也说不过你二姐。明知她歪理一大堆,你还要费心思琢磨半天。”
“那是因为我有理。”谢姝说。
“对,对,你最有理,你是有理的祖宗。”叶氏嗔道。
“有理的祖宗,舒不舒服?”谢则美仰着脸,讨好谢姝。
谢姝一笑,“舒服。”
……
屋外。
谢十道正耐心地等待着,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纠结。知了不知死活地叫着,越发扰乱他的思绪。
他只是宣明殿一个从七品的谏议郎,与镇南王府虽说沾点亲带点故,但实在有着云泥之别。万一老太妃真相中了娇娇,那娇娇势必要进王府为妾。
这不是他所愿,亦不是他所想。
他的心思,叶氏最清楚。
“娇娇,世子爷不是咱们能高攀的起的。为妾之人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上,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娘知道你不愿意做妾,但那些姑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娘怕你中了别人的算计。你且好好记着,进去之后千万不要往世子爷跟前凑,多讨好老太妃才是。”
这是她对谢姝说的原话。
谢姝深以为然。
他们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上至她的爹娘,下至她的两个弟弟谢则秀和谢则美,没有人对此事生出不应该有的心思。
她也不会有。
当着父亲的面,她再三保证自己进了王府之后会明哲保身,绝不掺和别人的明争暗斗。
谢十道最是知道自己的二女儿看着是个散漫之人,其实内心最有主见。
他取出一个荷包,递给谢姝。
“这些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荷包里是一些碎银,有三十两之多。
这些年他们一家六口人,全靠谢十道的俸禄过日子。除去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还有一些人情往来,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
谢姝知道,这些银子恐怕是他们家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
“爹,我不要。”
“你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穷家富路。再说小鬼最是难缠,王府里的下人惯会捧高踩低,咱们就算是没有所图,也不能让人小瞧了去。”叶氏从丈夫手中拿过荷包后塞给女儿。
谢姝想了想,道:“那我先拿着。”
谢十道心下略松,对她说:“王府的马车不知何时来,你赶紧先吃点东西垫个肚子。”
“不了,我一早就思量好了,从昨晚就开始空出肚子,以图进了王府之后能敞开来吃。”
她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人咽口水的声音。
不消说,正是年纪最小的谢则美。
谢则美吸溜着口水,两眼放光。“二姐,我听人说王府什么好吃的都有。有像花一样的点心,有比肉还好吃素菜,是真的吗?”
谢姝莞尔。
这个小吃货。
……
镇南王府最为清静之地,当属世子萧翎居住的竹林雅居。雅居位于王府之东,竹林环绕,曲径通幽,往来下人寥寥无几。一旦深入,恍若地处山野乡林,完全不似在王府之中。
府中上下皆知,萧翎喜静。
平日里除去打扫的下人,几乎不许旁人踏入竹林地界。范围以碑为界,上面写着人声不近四个字。
但有一人例外。
那人正是章相之子章也。
此时章也正坐没坐相地歪着竹林之中的石凳上,揶揄地对立在林中的白衣男子道:“我说还是你讲义气,这等好事也能想到我,万一你祖母和母妃恼了,会不会把我赶出去?”
“不会。”
“为何?”
“因为我说过,若你不来,我便不见。”
叶隙中透出来如点金般的阳光洒在白衣男子身上,无限光华。
章也眯着桃花眼,“啧啧”两声,“我都打听了,你祖母和母妃这次足足邀请了十二位姑娘,听说都是个顶个的相貌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等血气方刚的好男儿,岂能没有慕艾之心。我说萧世子,你可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萧翎骤然色变,目光凌厉。
一时间,杀气四溢。
“我真是服了你了!”章也抱头鼠窜,“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没忍住在心里想了一下你穿女装的样子。”
“再有下一次,我就让你穿女装游街。”
“你也太狠了,我不想了,绝对不想了。”章也摸了摸一脑门的冷汗,重新坐回去。“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女子,诶…”
人若是太通透,能识人心,辨真伪,便能识破一切虚情假意,看透一切旁人不能看到的龌龊欺瞒。
而人心,最是复杂,哪怕是皎皎之人,亦有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哪怕是窈窕淑女,也有隐藏极深的手段算计。
“你呀,就是太聪明了,对人心看得太透了。”
萧翎垂眸。
金光萦绕之中,宛如无欲无求的超脱神子。
他并非能看透人心,而是能听到人心之言。
九年前,他护送宁王世子出京,途中遇强匪袭击,他胸口中箭之时又遭雷击,自那以后他便能听到别人心中所想。
人心之诡,太过让人失望。
听得多了,他早已麻木。
除去至亲之外,也就只有章也还算能处。
章也性子随意无定性,言语无遮无拦没正形,但好在小心思不少,却无伤大雅,倒不失为一个心地简单之人。
他喜静,并非是因为喜欢孤独,而是人多之处,各种各样的心声让他烦不胜烦。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独处。
“我说,你这次打算怎么办?”章也毫不客气地吃起石桌上的水果,一颗颗地往自己的口中扔葡萄玩。“我看你祖母和母妃是铁了心,非要塞一个女人给你。你是王府独苗,不可能不娶妻,依我看你还是好好挑一挑,依了她们,否则日后还有你好受的。”
“你说她们当中,可有宁王的人?”
章也闻言,瞬间坐直身体。
“我…我就知道!”他吐出几粒葡萄籽。“我就说你这次怎么会屈服,没想到你另有打算。我…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就别说了。”
“…你去哪?”
萧翎头未回,“时辰到了。”
他说的时辰,是指老太妃与他约好的时辰。
章也瞬间精神抖擞,像开屏的孔雀般追上他。
……
巳时正。
十二位姑娘全部到位。
世家行事最重规矩,所有规矩当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尊卑有别。谢家门第最低,所以谢姝是最晚到的一个。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进王府,上一回是她八岁那年。那年父亲外放任期已满,一家人归京之后来王府给老太妃请安。
九年过去,王府的富贵更胜从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花池小桥流水,曲廊幽径奇石松柏,目之所及皆是人间繁华。
进到老太妃的梧桐院,一眼就能看到那参天的梧桐树。相传镇南王府的这株梧桐树有近二百年的树龄,乃是第一代镇南王妃所栽。
梧桐枝繁叶茂,树下一片阴影。
一路走来,她是又累又饿。
舔了舔发干的唇,等到领路的丫头通报之后才进屋。一入到屋内,凉意阵阵,瞬间通体舒畅。打眼望去,不意外看到屋子四角与正中都摆着冰鉴。
她站在最后面,前面是一片姹紫嫣红。
除她之外的十一位姑娘都与王府沾亲带故,以前也都来过王府,彼此之间也都见过,唯有她是个例外。
她不认识众女,众女也不认识她。
所有人齐齐福身,给老太妃请安。
老太妃笑得慈祥,让大家不必拘礼。
“世子到!”
众女听到这声通报,个个翘首以盼。
谢姝也有些好奇,也朝门口看去。
逆光之中,有人仿佛踏破虚空而来。
孤月之姿,漠世之相,让人一见难忘。
萧翎迈步进屋之时,无数纷杂的声音充斥在他耳边。他微微颦起眉头,目不斜视地从众女身边经过。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出现,须臾间将所有的嘈杂击散。
【这丫就是那个世子爷,确实长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