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濯缨来说,公主庙被毁是件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
她为了博一场大功德,费尽心机插手了须弥神女下凡历劫之事,本就做好了被须弥报复的准备。
而且,也好在她有所准备,另立了一座神女庙保全了自己的仙根。
虽然至今为止她的忠实信徒只有小柳儿和衔青两人,但每日替她增一两点功德值也聊胜于无。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修炼,紫微殿上的众仙,都快为你的事吵翻天了。”
白梅纷纷,闲庭信步的少武神刚走进院子里,便见雪衣乌发的少女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封离神君教授给她的太极掌法。
太极属柔,而少女几乎将这掌法的柔力发挥到了极致。
白梅在她的掌风之下纷纷落如雪花,而她宽大袍袖更似流云涌动,穿行在纷乱的树影间,如朝霞在云层上游动。
少女的神色沉静,专注。
丝毫不因为自己如今仙力微乎其微而懒怠半分。
刚刚才从吵成一片的紫微殿里出来的谢策玄,也莫名觉得心情平静下来。
仔细一想,他确实不必急,这位被人掀了宫观的当事人都没急,他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
正出神想着,突然见一片雪白掠影卷着掌风和淡淡药香逼近。
几乎是本能,谢策玄翻身避开,随手折下一枝近在眼前的梅枝,以梅为剑,凝气荡开一缕剑意。
濯缨有意想与谢策玄切磋,但谁料两人实力太过悬殊,她那点抵抗就如蜉蝣撼树,凝聚起的掌力瞬间被冲破,就连站稳也颇为困难,一不小心便跌倒在地。
她这一跌,把谢策玄跌得头皮发麻。
“不是——我也没用劲啊!你怎么……诶你没事吧?骨头摔断没?”
不怪谢策玄惊慌,实在是濯缨之前动不动咯血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别说见她跌倒,就连见她咳嗽几声,他都觉得她有可能把自己咳晕过去。
被他从地上扶起来的濯缨轻叹一声。
“你没吃饭吗?”濯缨抬眸凉凉看他一眼,“这么点力气,也配叫少武神?”
谢策玄:?
人菜嘴还挺硬。
濯缨没要他扶,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伏曜把我的金马和金铃都没收了,不许我去紫微殿,那边为什么吵起来?”
“还能为什么?”谢策玄倚着梅树,慢条斯理道,“与须弥仙境有关的事,吵来吵去不就那些话?”
濯缨来到上清天宫的时日也不算短,但她的心思一直只放在自己的事上。
对于上清和须弥,她隐约觉察到一些问题,不过因为与她无关,所以从来没有深究过。
但这一次不同,事情牵扯到了她的利益,濯缨不得不了解清楚。
谢策玄简单跟她提了几句。
原来须弥仙境自觉比上清天宫位高一等,并不是他们过于自信。
事实上,就连上清天宫里也有一部分的上三品仙人认为,须弥仙境的仙人血脉尊贵,地位超凡,应该享有与上清仙人不一样的待遇。
甚至,还有上清仙人认为应该将统御六界的职权,重新交还给须弥仙人,而不是由他们这种凡仙把控。
谢策玄说完扯了扯唇角:
“很讽刺是不是?”
在凡人眼中应该高洁不染世俗的仙人,竟也以血脉尊卑分起了高低贵贱。
更可笑的是,他们甘愿自己为卑,也要拥护他人为尊。
“我见过同为女子的后宅妇人,为自己的安分守己沾沾自喜,却对敢于自立的女子嗤之以鼻,这世间有人想打破规则为自己争一片天,也有人想在陈腐的规则里求个安稳,各有选择而已。”
谢策玄完全不理解。
给人当狗也是一种选择?那这爱好挺别致的。
谢策玄道:“那你的选择呢?”
濯缨抬起眸子,正对上一双洞若观火的双眸,谢策玄此人平日没什么心机,却有一种如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他很清楚,濯缨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维护上清天宫,也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正义。
濯缨道:“送我去紫微殿,你就知道我的选择了。”
他嗤笑一声,拖声懒气地答:
“少武神没吃饭,没力气送你。”
这人心眼是真的很小。
“好吧。”濯缨神色平静,“那我自己走去天医府也一样的。”
谢策玄疑惑:“你不是要去紫微殿吗?”
濯缨唇边绽开一个灿然笑意,徐徐道:
“方才胳膊被少武神推脱臼了,总得去天医府接好,才能去紫微殿吧。”
“……”
脱臼了还敢说他没吃饭!还站这里跟没事人一样说了半天的话!
“就你这身板还敢跟我切磋!赤水濯缨你是不是有病!”
濯缨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按着在院内石凳上坐了下来。
半蹲在她旁边的少武神沉着脸,说话的时候后槽牙都咬紧了,一副恨不得把她胳膊掰断算了的模样。
但是替她正骨的时候,动作又小心得近乎谨慎。
濯缨垂眸看着他认真而专注的眼睛。
谢策玄刚给她接好脱臼的胳膊,一抬头便正对上她审视的目光。
两人的气息交织。
“……看什么呢你?”
“没什么,”濯缨指了指他的眼睛,“突然发现你睫毛还挺长的。”
“…………”
两息后。
耳尖蹿红的少武神几乎是从原地蹦起,见鬼似的和濯缨拉开了距离。
“走吧。”
濯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起身道:
“该去紫微殿,看看他们打算如何处置我了。”
-
还没踏进紫微殿的殿门,濯缨和谢策玄就远远听到了一道正气凛然的声音——
“……试问在座众仙,有几人敢说自己没有受过摇光城百姓的一炷香火?今日赤水濯缨一介质子之身,不惜以得罪须弥仙人为代价,为摇光城百姓伸冤,在座众仙冷眼旁观就算了,竟然想让赤水濯缨去向须弥赔罪,简直让义士心寒!”
与濯缨一道并肩走过长阶的谢策玄停下脚步。
他眼角抽了抽:
“义士?你?”
濯缨面不改色地颔首:“似乎正是在下。”
……伏曜真的是个二百五吧!
他到现在还没看出赤水濯缨完全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德值吗!
“太子殿下。”
紫微殿内,九玄仙翁端坐于天枢上相左侧,一张古板严苛的脸上沟壑纵横,细长的眼眸沉淀着千万年不变的平静,丝毫未被伏曜说动。
“天地初开,孕育母神与祖神,母神造人补天,力竭而亡,娲皇宫避世不开,唯有祖神的众多血脉遗留天地,成了如今的须弥仙境。”
“二神乃天地万源之源,须弥仙境的神女莺楚纵然有错,但其身为凤凰神族唯一的后裔,就算罚,也绝不能伤及根本。”
“如今赤水濯缨擅自插手神女莺楚历劫,如果最终令神女莺楚无法顺利渡劫,仙陨人间,凤凰神族一脉就此断绝,在座诸位有谁能当得起这个罪责?”
此话一出,紫微殿内众仙皆议论纷纷。
仙界众所周知,须弥的这位神女莺楚活了三万年,简直一事无成。
长到三万岁的高龄,还不如上清一百岁仙龄的小仙修为深厚,须弥给她的闲散职位,她时常出纰漏,还时不时就去偷老君的仙丹,或者摘仙子们精心养了五百年的蟠桃。
但大家都只能吃哑巴亏,无人敢与她计较。
皆因她是这世间最后的凤凰神族。
她的哥哥停云与她同母不同父,血脉不纯,身份自然也不如她尊贵,从小就得跟在他妹妹身后收拾烂摊子。
神女莺楚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娇宠中,被宠出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以至于最后得知因为摇光城死了一千多人就要将自己和心上人拆散时,她冲着封离神君张口便是——
“你们若为那些凡人伤檀郎一分,我便让我舅舅屠了整个摇光城给他陪葬!”
封离神君那暴脾气哪里听得这种话。
他当场就把那个檀郎的胳膊拧断了,据说那位神女莺楚见状痛心至甚,哀哀如凤凰啼血。
后来有许多人问封离神君,凤凰啼血是个什么动静,封离神君只蹙眉答:
“挺吵,不打晕能嚎一路呢。”
但神女莺楚说她舅舅能为了她去屠城,这话倒不是夸张。
须弥仙境的仙人仙力不一定深厚,可对凡人是的的确确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这些年上清与须弥屡屡起了冲突,大多都是上清退让三分。
不是因为怕了须弥仙境,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如果不是实在不得已,冲突能免就免。
这一次能免去冲突的办法也不难——
就是将人族质子推出去。
此事由她而起,也该由她平息,合情合理。
许多心向须弥的上清仙人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上首的天枢上相不置可否,下面上清一派的仙人也看天的看天,扣手的扣手。
主打一个“你说得有道理,这个事不是不办,咱们还可以再讨论一下”。
全靠太子伏曜这个愣头青顶在前面,一个人能和三个人对骂不带歇气,两派人才能吵得有来有往。
濯缨站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
忽而,谢策玄见她唇边浮现一个极浅的笑容。
“九玄仙翁若不敢担这个罪责,那就就我来担。”
雪白无垢的长裙拂过冰冷的白玉地面,紫微殿内大多数都是中三品以上的神君,从她站在门外的那一刻便朝她看了过来。
大殿空旷辉煌,众仙目光如烛,齐齐注视着引来今日这场争端的始作俑者。
“赤水濯缨?”
九玄仙翁猜到了她的身份,但如死水般的眼眸不起波澜,唯有一片亘古不化的封冻。
“本君还未去寻你,你倒是自投罗网,赤水濯缨,你擅自插手神女莺楚历劫之事,将端王府千金仲衔青送回,致使仲衔青与仲莺莺两人矛盾频发,家宅不宁,你可知罪?”
“我知罪。”
濯缨答得干脆利落。
伏曜眉头紧拧,将她拉了过来。
“你知什么罪!不是叫你别来吗?你怎么来的?”
他余光一瞥,正瞧见立在角落看热闹的谢策玄,伏曜咬牙切齿:
“……事情结束再找他算账,你别说话,后面待着去。”
被拉到身后的濯缨眨了眨眼。
“我的意思是,我知罪,但罪不在插手神女历劫,而是罪在——我仙力不济,不能直接斩杀神女莺楚,让王府千金顺利归位,实在是我的罪过。”
她的声音不大,但刚一说出口,便令在做满堂仙人微微变色。
上首的天枢上相噙着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人族质子。
“斩杀神女莺楚?”
九玄仙翁不敢置信地复述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道: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你与神女是何等的尊卑悬殊,竟说出这种僭越之语!”
濯缨温和询问:“我与神女,不知是如何的尊卑悬殊?”
“神女莺楚乃祖神身边的凤凰神族血脉,上古开天辟地,凤凰是祖神所创造的,世间第一只灵物——”
“祖神创造的第一只灵物便尊贵无比,那由母神创造的呢?”
九玄仙翁一怔。
“娲皇宫……娲皇宫的后人自然同样尊贵,但仙界之中,娲皇宫避世隐居,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避世隐居?”
濯缨轻笑道:
“不对,母神娲皇抟土造人,以无上神力孕育天地众生,这人间泱泱百姓,难道不都是母神创造的灵物吗?”
这一番话说的上清一派的仙人如拨云见日,突然清醒过来。
对啊。
同样是母神和祖神所创造的,凭什么凤凰和须弥的那些仙人就比人族高贵?
要说仙力,那位神女莺楚的仙力也就平平无奇,人族成仙后稍加修炼,就能在仙力上碾压她。
到底高贵在何处,才让摇光城上千百姓的性命,都抵不过她一人?
九玄仙翁从没听过这等强词夺理的言论,霍然从椅子上站起。
“你——”
濯缨却并不畏惧他,反而又上前几步,直视他的双目:
“九玄仙翁,祖神所创的凤凰神族金尊玉贵,难道母神所造的人族就卑微如尘?你口口声声称上古二神是万源之源,如今只尊祖神,不尊母神,到底是真的崇古,还是假借二神的名义,来尊自己为正统?”
“我——”
九玄仙翁在濯缨密集的逼问下,几乎没有还嘴的余地。
他自己的思绪已然陷入了混乱。
凤凰神族,人族。
一个为尊,一个为卑,这是何等的泾渭分明。
他信仰一生的天地君亲,仙凡之别,如今被这个小丫头一说,怎么竟然——
在这一刻,二者的界限陡然模糊起来。
濯缨回过头,平静地对已经看傻了的伏曜道:
“与这等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争辩,必须站在他的角度,用他的信仰打败他才行,你方才那些车轱辘话是没用的。”
前世在荒海时,那些荒海活了千万年的老臣世家,比九玄仙翁还要难对付。
濯缨身为荒海少司命时,在朝堂时常要上一人战群臣。
无他,为手熟尔。
“事情解决了,我可以继续插手神女莺楚历劫的事了吗?”
濯缨歪歪头,看着伏曜身后同样震撼失语的上清仙人们。
她的小信徒还在人间等着她呢。
在座的诸多上清仙人,除了文昌星君、炎君和封离神君几人和濯缨有所交集,其他有许多连这位人族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听得最多的,就是与封离神君有关的那桩荒唐事,对她的印象都不佳。
今日在紫微殿这番亮相,全然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谁说赤水濯缨心机深沉诡计多端?
这明明是足智多谋,不畏强权,甚至还有点天下众生平等的广阔胸襟,是何等的好苗子!
清源神君第一个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拍了拍濯缨的肩膀:
“之前太子殿下说你一心为了上清,为了人族,我还当他是被你蒙蔽,原来太子殿下这次真的没有看走眼。”
上首的天枢上相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仲衔青以香火供奉你,你回应她的祈愿,从头到尾都未曾违背过天宫条例,当然可以继续。”
维护须弥一派的那一部分上清仙人们顿时坐不住了。
刚要起身说些什么,便见一直未发一语的封离神君肃然开口:
“仙界众仙,若有人在没有信徒祈愿的情况下,擅自下凡干涉人间之事,本君自会替你……自会按照天规,将其押回上清天宫受审。”
坐不住的上清仙人闻言默默坐了回去。
封离神君亲自抓人,不是开玩笑的。
慎重,慎重。
“公主庙被毁的事呢?”
角落里看热闹的谢策玄突然出声,状似随口问:
“既然赤水濯缨没错,须弥仙境干的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轻轻放过吧?”
天枢上相迟疑了一下。
因公主庙被毁这件事,虽然清源神君已查明须弥仙人为主谋,但事实上,因为有天道天谴的约束,他们并不是亲自动的手。
说起来,这也算是濯缨公主的家事。
“公主庙可由上清天宫下令,让人皇帝阙派人重建,但真正动手摧毁公主庙的人,恐怕还需濯缨公主自己拿主意。”
濯缨微微蹙眉。
天枢上相道:
“因为带人砸毁濯缨公主庙的人,正是公主的妹妹,赤水昭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