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风雪漫卷,铺天盖地是冷冽的白。飞鸟绝迹,红墙乌檐俱覆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齐忱于宫门外一颗古树下,沐雪而立。玄色衣衫溶于泠泠夜色,风雪之中衣袂翻飞,耳畔时闻大雪压断树枝的脆响。
他等到月光隐于乌云,等来了小郡王今夜留宿宫中的消息。
齐忱牵着马离开时,宣鹤殿内云渺刚刚歇下身。
患心疾者最容易困乏,睡眠又偏偏清浅。宫侍将锦被掖得一丝缝隙也无,随后放下层层叠叠的床幔,小心翼翼伏在脚踏上。
云渺这两日得到了太多惊人的消息,心神累得狠了,难得刚沾着枕头便安安稳稳睡过去。
然而宫里宫外,今夜有很多人无眠。
齐忱回到了幼时住的小院落。青栀去了后,这里被分配给了公主府的其他下人。
齐忱飞檐走壁,静悄悄地落在了房梁上,卧房中的人俱已睡着了。这是一家三口,孩子被紧紧围在正中间。
他并不是想来这里,而是拐个弯到了隔壁堆满杂物的柴房。
风一边呜呜咽咽,一边肆无忌惮拍打窗棂。
靠门的位置透出几分雪光,齐忱双臂交叠在脑后,倚靠在一堆冷硬的柴火上。
遥远的记忆瞬间夹杂着空气中的灰尘席卷了他。
齐忱回忆起青栀骂他最多的话——下贱胚子。
从记事起,青栀就在骂人。
骂天骂地骂世道,骂和她抢时新胭脂水粉的婆子,骂路上多看了她几眼的轻浮浪子。
有时在夜里,小小的齐忱听到母亲居然在骂皇帝和公主,缩在柴房害怕地发抖。唯恐有带刀侍卫破门而入,治娘俩儿个冒犯宗室威严的大不敬之罪。
后来,齐忱就不害怕了。他觉得母亲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地辱骂所有人。
自己夹在其中,也就不显得突兀。
有的时候,青栀会盯着他的眼睛瞧,像在看他,又像在透过一面镜子看别人。
那种神色齐忱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爱与恨一线之隔的眼神。
在母亲眼里,他是不该降世的下贱胚子。那谁才是不下贱的呢?
恐怕只有小郡王。
玉叶金柯,龙血凤髓的小郡王。
多少人捧在手里的小郡王!
下人失手打碎一个玉碗,是闯了弥天大祸。小郡王将价值千金的九连玉环摔着玩,是岁岁平安的好兆头。
从出生起,齐忱看到的就是公主府院墙里的天空。
小时候他的世界只有母亲,对方用恶毒的话伤害所有人,却唯独将小郡王捧到了天上。
后来,他被选中做护院,身边俱是一块儿练武的伙伴。那些五大三粗的侍卫累了一天,夜里躺在大通铺上就开始想入非非。
有回话头不知怎么转向了小郡王。
那人满口的污言秽语像棉花堵在了嗓子眼,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吐露,憋了半天,只是说——
“小郡王的手像今天中午吃的嫩豆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惹得满屋子粗汉笑话。
那人急了,语无伦次的解释,说他帮小郡王驯马又在一旁看护,还说对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香喷喷的……
冷冰冰的柴房里,齐忱将那些已经积满灰尘的记忆拿出来咀嚼,一一对证一一拼凑。
他现在是相信,有人的手的确能嫩得如豆腐一般。
这件事是真的。
但母亲说,他给小郡王提鞋都不配,少去显眼因为贵人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也是真的吗?
齐忱口中噙着一根干稻草磨牙,眸中无悲无喜,只是疑惑。
……
……
右丞相府,秦逸所在的院落还灯火通明。
院中昨日还满树含苞待放的一株新梅,今夜却在这满城风雪中潇潇洒洒地盛开了。来来往往的人掸得走肩头落雪,掸不去梅香氤氲。
秦逸将伺候的人都撵得远远儿的,一个人窝在书房,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些什么。
架子上古籍书画被翻得乱七八糟,各朝各代的大圣人躺在地上,时不时还遭到一个脚印。
秦逸在找前段日子武学生赠的“好东西”,他用布包了藏在一堆游记的后面。当时未寻着机会看,便撂到脑后好久。
他害怕父亲和大哥突然进来,慌慌张张之间还碰坏了博古架上的一樽花瓶,笔架前的一方砚台。
下人怕他划伤手想进来瞧个究竟,结果被好一通斥责。
到底放在了哪儿?
他明明记得,就在……
找到了!
秦逸毫不顾忌大家公子风范,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新裁的衣裳还糊了不少墨水。
他着急忙慌之中手抖得不像话,怎么都解不开包裹的死结。实在不耐烦了,索性“撕拉”一声把布扯坏。
几本花花绿绿的书瞬间散落开来,封皮上写着——《龙阳秘谱》、《易钗而弁》、《品花录》之类的。
那个武学生告诉秦逸,别看这几本书都粗制滥造,但却是宫内传抄出来的。实实在在的大内藏本,皇子帝孙也看过学过呢。
当今大文朝断袖之癖蔚然成风,民间的南风馆更是数不胜数。达官贵人中,也有不少以蓄养的貌美男妓作为攀比炫耀的上好筹码,茶余饭后的风流谈资。
虽说今上并不耽溺声色,却也从未明文禁止过民间行龙阳之好。
故而秦逸也不多怀疑,挑出其中一本图最多的,细细翻看了起来。
起初“哗啦哗啦”翻得很快,书页都扯烂了几张。后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某个人,仿佛被猛灌了那宴席上十几樽流香酒,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
……
秦逸憋得脸色通红,某种隐秘的快感席卷了全身,仿佛将要溺毙之人得救般大口喘气。
他静静听了一会疯狂跳动的心脏,待稍稍平复,便嫌恶地将手边脏兮兮的书丢开。
没过多久,他闭上眼睛又开始想,时而羞得笑意满面时而恼得抓心挠肝。
一直闹到后半夜,才胡乱洗了个澡,累倒在床上。
……
同样的后半夜,七皇子宫中还没有歇下。
烛火摇晃,段霖斜倚在罗汉榻上一个人饮酒。他将寒潭香与玫瑰露混着喝,两壶冷酒下肚仍不见半分醉意。
段霖想起那个做了十八年郡王的人。
按道理,自己也早该封王了,而不是待在宫里做个无所事事的皇子。
他不怪父皇狠心。
帝王多疑,当初不顾群臣反对娶一介商女为后,便存了绝外戚结党干政之心。可皇兄偏偏鬼迷心窍去笼络臣子,犯了最大的忌讳。
他是废太子的亲弟弟,父皇迁怒也情有可原。
只是,迁怒之前呢……
骨肉相连,哪个幼子不曾渴望过舐犊情深。都说天家无情,却不曾见到帝王之情全部给了外人。
除了沈云渺,哪个皇子得过永靖帝的亲自教导,又有谁敢骑在帝王脖子上放风筝?
不怪皇兄听信谣言,就连他也恍恍惚惚觉得……安乐郡王是永靖帝寄养在公主膝下的私生子。
荣安长公主当时与驸马闹得那般不可开交,怎么突然就怀上了?
长公主孕期一直身体安康,妇科圣手轮番照看,怎得足月偏偏生出沈云渺那个小病秧子?
还有第一眼见过孩子的稳婆,没过几日就思虑过剩暴毙了。
……
段霖眉目阴沉,不见丝毫之前在宴上同云渺呛声的莽撞。明明是该攀花折柳的少年模样,却硬生生透出几分渗人的酷虐。
他把玩着手中用来盛酒的瓷杯,胎薄釉润,触之温润如玉。
这是他七岁那年从云渺那里抢的。
对方当时还不常住在宫里,大病初愈,永靖帝召见时随手赏了个督陶官刚献上来的瓷杯。
他使计拿走后又威胁恐吓了云渺一番,让对方真以为永靖帝不会为外甥处罚亲儿子。云渺抹干净眼泪跑开了,再也没提起这个杯子。
其实宫里并不缺这样的好东西。
可偏偏这只瓷杯名叫“千里江山”!
“啪——”瓷片碎了一地。
寝殿中的宫侍都噤若寒蝉。
七皇子阴郁喝闷酒的模样,比暴怒时更可怕。
段霖斜睨了角落里发抖的小太监一眼,从身形认出这是宴席上倒酒的那个。
“过来,替本殿下更衣。”
段霖还穿着那件沾了酒渍的衣服。
小太监几乎是同手同脚磨蹭到了段霖面前。
他是将攒了两年多的银子全给出去,又认了位行将就木的老公公做干爹,才得以从冷宫调到七皇子跟前的。
没想到,一来就闯下了祸事。
段霖看着对方这幅唯唯诺诺、缩头缩脑的样子就来气,命人将竹节钢鞭取了来。
他不愿意脏手。
段霖一挥袖,鞭子甩在小太监的脊梁上,对方断线风筝般摔在了白玉地砖上。
“三分力罢了,可真够没用的。”段霖冷笑,“扛下来三鞭子,你就是有福气的。”
其他宫侍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为这个倒霉蛋求情,他们只期望千万别带累自己。
小太监被突如其来的鞭子打懵了,听见七皇子的格外开恩,一时规矩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茫然地抬起头,直视着段霖,眼中还有因疼痛逼出的泪花。
段霖正要打死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却在看清那张脸时微微愣住。
流泪的时候倒有三四分像。
不过到底是个天生下贱命,比不得那个娇气家伙,连轻轻碰两下都跟要碎了似的。
“换个软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