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皇城所在。
因此即便是冬日的盛京,大街小巷也人烟昌盛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云渺将帷幔掀开一点儿,扒在轩窗上痴痴往外瞧,眼睛黏在一个胖娃娃手里的糖葫芦上。
新鲜山楂果子用竹签穿成红灯笼似的一串,再蘸上一层麦芽糖稀。想都不用想,一口咬上去肯定是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
小郡王咽了下口水,目光移向对面坐着的长生。
他的钱袋子是对方保管的。
“……”长生下意识目光躲闪,不敢对上那双可怜兮兮的桃花眼,姿态拘谨却硬下心肠道:“外头的吃食不干净,小郡王您肠胃弱吃了容易害病。若真喜欢,回去奴才就吩咐厨房做了来,各式各样新鲜果子一直备下着。”
“三岁小孩都能吃,凭什么我不能?”小郡王想要胡搅蛮缠以势压人,然而在长生不动如山的为难表情下渐渐泄了气,不情不愿嘴硬道:“那我买给别人吃总成了吧,我给秦逸带去。”
“秦公子要吃两个吗?”长生叫停马车,自己却没动,心中滋味不比山楂少几分酸涩。
“你难道不想吃吗?还是……你居然不喜欢在冬天吃冰糖葫芦?”云渺瞪大双眼,面上表情从疑惑转为不可置信,以为长生是怕花钱,于是豪爽道:“我请你吃!”
“我、奴才喜欢,喜欢吃的。”长生感到有些窘迫迅速答道,生怕成了小郡王眼里两文钱都扣扣搜搜的家伙,慌乱跳下马车去买,还差点儿一脚踩空。
小郡王喝口热茶润了润嗓子,喜滋滋等待着长生回来。
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买两个,还全部花他的钱,长生难道会好意思不让自己尝一颗糖葫芦吗?
就算咬一小角山楂也行,舔一口糖,不!把外边儿那层糯米纸给他吃就行!
马车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云渺望向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左瞧右瞧没忍住问出来,“怎么只有一个?你、你……你在外头把另一个吃掉了吗?”
一股希望落空的委屈涌上心头,云渺猛得将头转向窗户那面,眼角微微泛起红晕,看着外头一声也不吭。
长生阴郁沉静的眼底泛起几分惊慌失措,可偏偏紧张之下喉咙仿佛被人掐紧,一句话磕磕绊绊许久才吐出来,“小郡王您不吃,奴才也不想吃了。”
他不是有多爱这冰糖葫芦,只是想从千丝万缕处和对方扯上联系。
“这样红红火火的东西,大家一起吃也热闹些。”
“你怎么这么笨?”云渺听罢,这才消气扭过头望向长生,毫不顾忌尊卑一把将对方拉到身边坐下,猝不及防凑到人耳边偷偷道:“咱们两个人吃也热闹呀,一串都吃下去要酸倒了牙,两人分一半刚刚好。”
小郡王眉飞色舞自顾自说着,却没发觉自己靠近的那一瞬,身边的小太监连呼吸都止住了,生怕惊动什么使这一幕破碎。
马车骨碌碌前进着,因不时要避让行人故而走走停停,锣鼓嬉笑声传入耳畔。有时云渺一个坐不稳,身子前倾半分鼻尖都要擦到长生脸颊上,暖香便扑面而来。
长生僵硬着全身,既不靠近也不躲闪。
云渺见小太监无动于衷有些着急,语调都带了几分撒娇,道:“前头还有叫卖糖葫芦的呢。你再买一个,咱们分着吃好不好?我吃三个你吃四个怎么样?”
长生知道小郡王心头可爱的小算计,然后仅仅沾沾自喜一秒,便无端升起忧虑而怨毒的情绪来。
奴才能和主子分食一样东西吗?
不能的。
他不能,别人也不能,身份再尊贵也不可以。
小郡王今日为了吃一颗糖葫芦,就这样不顾及身份,改日是否也要和他人分食一盏茶、一块糕、一颗糖?
甚至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为什么不能学学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公子,再清高些,再不人情些呢?
思及此处,长生眼底绪起一抹冷厉的猩红,突然和云渺拉开距离跪了下去。
和宫里任何一个奴才相同,语气小心谨慎恭恭敬敬,提线木偶般:“奴才身份低贱,岂敢和小郡王分而食之。再者,寻常百姓的吃食不比宫中精细,还望小郡王爱惜身体,切莫贪口腹之欲而坏长远根基。”
“……”云渺愣住,碎玉似的牙齿将唇瓣咬得泛起血色,良久才尴尬地“嗯”了一声,随后装作若无其事低头把玩着手炉。
是自己为难小太监了,要是真在外头吃坏身体,回去娘肯定会责罚跟着他的人。
……
一仆一主再不复先前的轻松氛围,云渺也不再叽叽喳喳,无所顾忌地拉着长生说街市上的新鲜玩意儿。
好在马车很快就到了右丞府大门口,从前面的巷子拐弯后,一路都住着达官显贵,府邸连在一块占去大半条街道。
右丞府的下人正在门口扫雪,这些人跟着主子练就成人精模样,远远瞧见一辆朱红象辂马车朝自家来,就赶忙进去通报。
右丞正在小儿子的院落。他看向躺在病床上还不知悔改的不肖子孙,手中戒尺猛得挥下,在一旁的石桌上断成两半。
“混账东西,你多久清醒就多久踏出这个院子!有本事就装傻充愣一辈子!”
匆匆撂下句狠话,右丞便转身急忙去更衣见客。
然而刚刚踏进客堂,瞧见主位上那个美如冠玉的祸水少年,他脸上堆砌的笑便抑制不住僵了僵。
“不知安乐郡王大驾,臣有失远迎。”
右丞快步上前行礼,被云渺亲自扶起来,三两句道出今日来意。
“呃,这……”右丞沉吟半晌,忽然抚着胡子低下头一副沉痛模样,哽咽道:“安乐郡王有心探望小儿,本是无上荣宠不该推辞。只是秦逸他、他实在是不宜见人呐,只怕无礼冲撞了您。”
这尊大佛他们丞相府可供不起,更得罪不起!秦逸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
“他到底怎么了?”云渺睫毛颤了颤掩盖不住的失措,怕秦逸后半辈子真变个傻子,那他永远都会良心不安,“宫里所有太医都来瞧过吗?他们医术高明,群策群力定能治好秦逸的!”
医术高明怎么不见得治好你的心疾?医术高明难道能治好他儿子的相思病,治好痴心病!?
右丞心里冷哼,面上却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秦逸现在那副样子,他们哪敢让更多太医来瞧,是害怕这桩丑闻传不出去,惹不恼皇帝和长公主吗?
如今有救命之恩在前面挡箭,尚且还好说,但若真不管不顾,放他那个混账儿子出去胡说八道……
“让我去看看秦逸吧。”小郡王对着一个臣子作揖央求道,“我给他带了好多吃的玩的,还有大补的药材。”
右丞赶忙将云渺扶直站稳,哪敢端出长辈架子受礼,长叹口气妥协道:“小儿届时若胡言乱语,还望安乐郡王切勿见怪,同个头脑不清之人一般计较。”
“这是自然。秦逸因为救我才……负伤,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的!”
……
从穿堂顺着两边的抄手游廊一直向前,山石点缀颇见峥嵘之气。然而越靠近某间院落,梅香便越是沁人心脾。
云渺心中惴惴不安,硬是从长生手中接过一小盒宫中的珍惜补品,自己拎在手里。
然而还没有进院门,只在转角处,弱不禁风的小郡王便被实打实“冲撞”了一下。
更准确的说,是被某只横冲直撞的人形大狗一把抱进了怀里。
对方声音低哑还带着几分喜意,“渺渺,你身上好香……”
“痒,”小郡王用手轻轻推着秦逸的肩膀,然而颈窝处毛茸茸的脑袋正转来转去将他当猫薄荷吸,“放开我呀。”
秦逸一把扶住小郡王快软下去的腰,深吸一口香气道:“娘子我好想你。”
云渺:“!”
手中盒子脱落砰得砸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药材。
人参党参和鹿茸虫草,应有尽有。
秦逸偷瞄了一眼,恨恨地在云渺耳垂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