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在这儿等你。”
织愉安下心来,便有点担心谢无镜要如何应对。
谢无镜颔首,轻抚她发顶。
他走进主屋。
杨平山正在为钟莹渡灵气,他则隔着帘幔,以仙法救治钟莹。
织愉默默跟在他身后,听知情的长老将棪木果酒一事来龙去脉告知谢无镜。
“棪木果酒对鲛族血脉有毒,每一名鲛族皆知晓。唯独南海公主……”
长老叹息,“她幼年丧母,南海国主不喜她,从不命人教导她任何东西。后来她被接来乾元宗受教,更是无从了解此等鲛族秘辛。回归南海国时已经长大,也没人跟她说这事。”
“她原想以灵酒为众弟子践行,没想到反害了鲛族。”
湛伶又晕了过去,已被扶走。
谢无镜对在座众人道:“各族皆有其弱点。棪木果于鲛族之毒,便是鲛族弱点,亦是鲛族最大的秘密。事关重大,还请今日在场诸位起誓,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
众长老与杨平山都略有迟疑。
这群人揣着人家全族的秘密不肯发誓,想什么坏心思呢?
织愉鄙夷地率先举起手,“我发誓,我若主动将南海鲛族的秘密吐露出去,必定天降惩罚,不得好死。”
这是她这一世注定的下场,这誓她发得无所畏惧。
话音落下,屋内人都惊讶地盯着她。
谢无镜亦扫她一眼,眸色凝沉。
她这是在帮他,他不爽个什么劲。
织愉悄悄握住他腰封下的玉佩,轻扯了扯以表示无事,对众修士道:“我身为仙尊夫人,以身作则发了誓,诸位呢?”
她这话颇为咄咄逼人。
众人沉默少顷,以杨平山为首,陆续发誓。
在凡界发誓,就算说天打五雷轰,也不一定应验。
但在灵云界,万事万物有因有果。
入了道的人,违背誓言会有天道惩罚。
钟莹抬起苍白的小脸,对织愉颔首,“多谢。”
她有了点精神。
谢无镜收法,叫来医修照看钟莹。
他则去侧间,救治其他鲛族。
待救治完毕,已近午时。
织愉一直陪他,说不累是假的。
谢无镜面色如常。
但他耗费大量真元,织愉不可能不担心。
她握紧他袖下的手,牵着他往回走。
待远离了客院,问他要不要去灵湖泡泡。
谢无镜颔首,带她去往灵湖。
第一次在白日进入此处,漫山的雪亮得晃人眼。
他在湖中闭目调息,周身气息都变得热于寻常。
织愉和他一起泡,蹭着他的热,状似无意地问:“香梅去哪儿了?”
谢无镜:“陪同乾元宗的人一起去往山下调查,以防一些店家说出不该说的。”
织愉听得心惊跳了一下。
她记得香梅说过,那日去买棪木果酒,找不到,是一路问过去的。
也不知香梅是怎么说的。
是说“要买酒”,还是说“我家夫人要喝棪木果酒”?
这事好像变得有点严重。
织愉从谢无镜背后靠在他身上,环住他的腰,故作无辜:“我真的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谢无镜:“我信你。”
织愉长长舒出口气。
谢无镜沉默片刻,又道:“我在等你开口。”
织愉心中一凛,顿时会意:
他信她没想害人。
但不信她突然要在大宴中添上棪木果酒是因为她自己要喝。
太难了,骗谢无镜真是太难了。
织愉额头抵在他背上,半真半假地坦白:“我收到了一张纸条。”
谢无镜身形不动,“什么时候的事?”
织愉:“就是我向你提起棪木果酒的那日。递纸条的人说,它知道陵华秘境里有我可以修炼的功法。如果我在大宴中添上棪木果酒,它就会把地图告诉我。”
“若我不这么做,它就毁了那部功法。”
织愉有点委屈,“谢无镜,是你说棪木酒你喝过。后来我给香梅尝了,她也说棪木果酒灵气馥郁。你们都没说有问题,我这才向你提起添酒的。而且那酒是给我准备的,谁知道……”
南海公主竟把她的酒拿去做人情了。
织愉扁了扁嘴。
谢无镜握住她搭在他腰腹前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织愉低着头不看他。
不想看到他冷着脸。
谢无镜一只手握住她,一只手轻抚她的脸,让她不由自主抬眸。
白雪明光中,他面容更显清冷,嗓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地图拿到了吗?”
织愉:“还没有。”
谢无镜的手从她的脸划过她的颈,落在她赤·裸的肩头,“你若告诉我,我不会阻止你。也免得留下隐患,要仙侍现在去处理。”
什么意思?
他在说她办事不利落,若让他出手,保证别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吗?
织愉愣了下,转瞬心生愧疚,“可是……”
可是这么做,他不是自己跳火坑吗?
话欲脱口而出,又止住。
若这么说了,就代表她也怀疑这是个火坑,却还是推他了。
织愉暗恼又无奈。
恼他说这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套路她。
无奈她知道就算是套路,他说了会帮她,就一定会。
织愉攀着他的手臂抱住他,趴在他肩头轻唤他,“谢无镜……”
谢无镜轻搂她,“南海鲛族毒发突然,十一境的人为救鲛族不惜合力破尧光仙府禁制,意图闯入仙府为鲛族救治。”
“但你看今日他们的表现,像是甘愿为鲛族赴汤蹈火吗?”
织愉闻言一怔:“他们为何闯禁制?不是可以用玉牌联系你?”
不待谢无镜回答,她便想明白,“因为这是他们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可以光明正大来试探尧光仙府禁制能否被攻下的机会。”
事发突然,又有南海鲛族一事棘手,谢无镜势必不会追究他们攻尧光仙府禁制的事。
此事,就算心知肚明他们的目的,也只能揭过。
织愉担心:“禁制没被他们攻下吧?”
“没。”
谢无镜道,“他们各有野心,各自牵制。如今南海鲛族弱点暴露,南海国在他们之中落于劣势。日后,不得不寻一方势力依附。”
织愉:“南海国只能依附于你。”
其余势力,皆有利益冲突。
南海国没得选。
谢无镜:“所以,棪木果酒一事,只会是一场意外。南海公主参与协助大宴,她自会负责。你不用担心。”
织愉环住谢无镜的手紧了紧,“你同意我添酒,同意南海公主协助举办大宴,是早就猜到会出事吗?”
她以为天谕的计策会动摇谢无镜的威信。
但谢无镜竟顺势将计就计,将那些势力心照不宣的结盟击破?
谢无镜:“我并不知棪木果对南海鲛族有毒。但南海公主事前知道与否,有待商榷。”
织愉讶然:难道南海公主的无辜是装的?
谢无镜温热的手掌在她发凉的脊骨上轻抚,“南海公主在世人眼中一向仁善,崇尚正统。但她不该当众救下卓清非,这会让某些人担心,她与卓清非深交。”
卓清非代表的是守心斋。
他们有私交之疑,对手岂能放任不管?
如此想来,若没有棪木果酒事件,迟早有人对南海公主下手。
有了棪木果酒一事,反倒能免去此祸。
这事太复杂。
谢无镜轻拍织愉,要她不必多想。
织愉点点头,她越想越心惊,也不愿再深思。
今日她算是陪谢无镜来泡灵湖,泡得犯困,也仍旧熬到后半夜才被谢无镜抱回去。
香梅在仙府内等候。
织愉被谢无镜送回房时,虚着眼睛瞧见了她。
织愉心知谢无镜待会儿肯定会找香梅问情况,便把香梅招到房内。
谢无镜把她放到床上时,她就拉着谢无镜坐下,靠在他身上,“有什么话当着我面说吧,也省得我之后还要把香梅叫来问一遍。”
她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
谢无镜便要香梅简单汇报。
香梅昨日随乾元宗弟子下山封口,还担心仙尊与夫人会闹矛盾。
此刻见二人一如往常,她放下心来,“乾元宗弟子以及带队长老孟枢,都只怀疑是宴上食物有问题,没有着重调查酒的方面。昨日我买棪木果酒时也没透露过信息,有几名店家默认我是为夫人买的,不过都解决了。”
“加之棪木果酒贵重,孟枢自己很喜爱,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便没有着重调查这方面。”
“后来传来消息说是棪木果酒导致中毒,孟枢也认为是巧合,没有回头细问。”
织愉安心了,从谢无镜身上翻下去,躺倒在床上。
她困,心脏却怦怦乱跳,睡不着。
灵云界的危机四伏吓到她了。
尧光仙府现在还有一堆看她不顺眼的人,这更让她不安。
织愉打发香梅下去,拉着谢无镜的袖子道:“你今日留下吧。”
谢无镜:“问禅客院随时可能派人请我过去。”
织愉:“没事,等我睡熟了,你就算走了我也不知道。”
谢无镜便顺着她躺下。
织愉抓紧他的胳膊,睡着睡着,又滚进他怀里抱紧他。
她做了噩梦。
梦到在凡界,雨夜,官府与江湖客同时追杀他们。
他们好不容易躲过。
她与他躲在荒村农家破屋里,吓得睡不着。
他把她的头按进他怀里,告诉她:“越是被追杀,越要抓紧机会休息。追杀你的人能轮流换岗,你只能靠自己。”
那时她逼着自己睡过去,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抱着他,睡得竟还算安稳。
织愉在睡梦中抱紧怀中的存在,嗅着他身上特殊的苦冷香。
突然感到怀中空空,她猛地睁开眼。
好半晌,视线慢慢有了焦距,对上谢无镜坐在床边注视她的目光。
她撑着床坐起来,没了睡意,“有人来请你了?”
“嗯。”
谢无镜帮她把脸侧汗湿的碎发捋到耳后。
织愉揉揉太阳穴,下床,“我和你一起去。”
谢无镜便对外道:“让他们先回客院,我待会儿过去。”
外面传来香梅的声音:“是。”
织愉在打扮上从不含糊。
考虑到是去看病人,她特意选了素雅的白青水仙纺裙。发髻也梳得清淡,只妆点了几根玉簪。
她打扮好,谢无镜顺手拿了支淡粉蓝花叶簪子给她簪上,这才不紧不慢地和她一起去问禅客院。
问禅客院里。
鲛族众人解了毒后恢复得很快,谢无镜来时他们已与寻常无异,就是看上去虚弱。
唯有钟莹,好似大病初愈,有气无力。
“鲛族乃神族时期神兽龙鱼后族演变而来,棪木果对鲛族有毒,实际上也是因为龙鱼血脉。公主是数代以来,龙鱼血脉最纯之人,所以食用棪木果之后,毒性也最重。”
在场的人都知道棪木果一事,湛伶也不再藏着掖着。
“仙尊已为我等解毒,我等虽无大碍,但公主起码得五日才能恢复。可两日后,陵华秘境就要开启。待天亮,诸位也要前往秘境入口,所以我等有不情之请。”
杨平山客气道:“请说。”
“以公主目前情况,进入秘境实在危险。公主又已击杀一只七阶凶兽。距上次陵华秘境开启足有两百年,若此次不进秘境,着实可惜。公主回去亦无法向国主交代。”
湛伶欠身,“我想请仙尊准许我等跟随您一同进入秘境。此次中毒之事,我等保证不会对外声张。”
“湛伶姑姑……”
钟莹虚弱开口,被湛伶一眼把话瞪了回去。
杨平山第一个皱眉。
这话,有脑子的都能听出深意:
若同意鲛族跟随,岂不是默认鲛族是被旁人毒害而不是意外?
那参宴的众人谁也逃不了干系!
不用谢无镜拒绝,便有人开口:“你们是在威胁我等,若不答应你们的条件,你们就说是我等故意给你们下毒?”
“鲛族受此无妄之灾,我等很是同情,可你别忘了,棪木果酒是你们自己人安排上桌的!”
“我等体谅钟莹仙子的难处,才不细究。要真论起来,棪木果酒就算上桌又怎么了?总不能因为棪木果酒对你们鲛族有毒,就不让其他人尝此等美酒吧?你们中毒,分明都是你们自己不注意!”
“你们鲛族怠慢公主,以至她连自己一族吃什么会中毒都不知道。现下又来无理取闹,真是荒唐!”
……
面对众人责骂,湛伶置之不理,依旧昂首挺胸地等谢无镜回应。
谢无镜如老僧入定,不搭腔,不发一言。
钟莹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对众人行礼,“此事是我……”
柔柔话音没说完,湛伶便沉声喝道:“公主!”
钟莹黛眉轻拢,着实楚楚可怜。
不论装的还是真的,织愉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把钟莹扶回椅子上。
考虑到自己是个坏女人,她一把把钟莹推回椅子上,对湛伶道:“你喊什么喊?公主话没说完,仙尊也没开口,哪里轮得到你喊。”
湛伶闻言瞪着织愉,“我是……”
织愉打断:“你是什么?论地位你比不上公主,论修为你比不上仙尊。认清你的身份,若是认不清,就回你的南海国,找个有自知之明的过来。”
湛伶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织愉挑衅地瞪回去,回头对钟莹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杨平山等人在后面低着头,不太想承认他们此时颇为庆幸有这位仙尊夫人出面。
区区凡人,修道不行,骂人的本事是真不小。
目前为止,还没看她和谁吵架吵输过。
湛伶在南海国德高望重,还是第一次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钟莹想站起来。
织愉靠回谢无镜身边,随手一挥袖,“就坐那儿说吧。被毒成这样还站起来,弄得大家好像都在欺负你似的。”
杨平山等人把“这是礼数”四个字咽回去。
不咽回去,他们就要顶个欺负南海公主的帽子了。
织愉说话不好听,但处处在照顾她。
钟莹掩下心中复杂,开始说一套揽责感谢的官话。
织愉不耐烦听,全当耳旁风。却留意到湛伶悄悄走过来,对谢无镜无声地动了动嘴。
她的嘴型太明显。
织愉看懂的刹那,顿时紧张地抓紧了谢无镜袖下的手。
湛伶说的是:
我有仙尊夫人曾派人四处寻棪木果酒的证据。
谢无镜安抚地反手握住织愉。待钟莹因虚弱而说话停顿时,道:“南海鲛族受难,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次入陵华秘境,南海鲛族便与乾元宗诸位一起,随我同行。”
他下了定论。
众人再说什么都没意义。
钟莹望向湛伶,眼里满是不赞同。
而湛伶神情倨傲,仿佛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织愉在谢无镜说话的时候,已经缓过神来。
她紧张什么?
干坏事被人抓住把柄,拖累谢无镜,说明她剧情走得好啊!
杨平山等人不爽极了,丢下一句:“我看鲛族诸位已无大碍,我等还要赶往陵华秘境入口,先行一步。”
便集体离开。
屋内只剩鲛族与谢无镜、织愉。
湛伶借口送谢无镜与织愉,单独跟他们走到问禅客院大门。
四下无人,谢无镜问:“证据呢?”
织愉在谢无镜身侧瞪湛伶。
湛伶笑得轻狂:“证据我保管得很好,仙尊无需担心。只要不出意外,绝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
在场只有三人。
织愉闻言便知,证据多半是天谕交给她的。
真是好一个天谕,竟然背刺她!
谢无镜没有强要,带着织愉要离开。
湛伶叫住他,目光扫过织愉,“仙尊真是痴情,连夫人做了这样的事,都无条件维护。不过,我对夫人就没有这种爱护之心了。”
湛伶扯唇靠近织愉。
尚未近身,谢无镜目光微沉地凝视她。
湛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脊背发凉。强忍住莫名生出的惧意,停下脚步。
织愉:“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她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湛伶带着浓重的报复心理,“没什么,我只是有两个小小的要求。一,仙尊夫人明日要在众人面前,为方才的冒犯给我行大礼赔罪。”
“二,在我族公主痊愈前,我希望夫人能来亲自照顾公主。”
就这?
织愉还以为湛伶要她当众下跪呢。
在凡界宫中时,皇后若找到她的错处,就会让她跪在宫门前这般羞辱她。
亲自照顾是不可能的,不过她可以让香梅去照顾。
织愉正要答应。
谢无镜大袖一挥。
湛伶就从她眼前飞了出去,猛地撞在院墙上,摔落在院下花丛里,喷出一口血来。
织愉惊讶地呆在原地。
湛伶亦难以置信,“你就不怕我把夫人买棪木果酒的证据交出去?”
“威胁,是有限度的。”
谢无镜的声音很温和,却叫人从骨子里漫出寒意来。
他没再搭理湛伶,带织愉离开。
织愉被他的突然动手吓到,回到卧房,颇为忧心:“她若真把证据交出去怎么办?”
谢无镜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她对南海国主很忠心,不会因为私人问题影响南海国利益。”
“可万一她以后为了南海国,变本加厉地威胁你呢?”
谢无镜云淡风轻道:“她没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