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老爷相当看重儿子这次赴宴,昨日不仅把纪远留在书房里叮嘱了许久,还连夜让绣坊将裁制的新衣给送来,取了纪家的家传玉佩给纪远佩戴,拾掇出了一身锦绣,瞧着并不比泠州的那些少爷要差,只等着今日赴宴能够结识京城来的世家子。
可纪远来了涟漪楼才知,今日的接风宴中,并没有那些京城来的世家子。周峙叫的都是泠州当地的官家子弟,请的只有皇太孙一人,像纪远这样的身份,连在门口看守都不够。
他去找昨日说要带他一同赴宴的李少爷,却不想那姓李的翻脸不认人,直言他这身份没有上桌的资格,昨日的许诺不过是醉话而已,纪远羞愤不已。
皇太孙来了之后,架子摆得极高,高大魁梧的侍卫分列两边,中间又是前前后后簇拥的人群,纪远压根无法靠近,连皇太孙的脸都没瞧到,人就上楼去了。
他不甘心这样离去,便蹲守在楼下的大堂里,趁着涟漪楼人多杂乱,到处游走着寻找机会。
结果去酒楼西侧转了一圈回来,就看见大堂里原本吃饭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竟是侍卫厉声喝着,押着厨子们往楼上而去。
纪远赶忙挤进人群里,询问身边的人,“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吃着饭,开始抓厨子了?”
“不知道啊,许是楼上有什么贵客吃了不合口味的菜吧?”边上的人一样茫然。
苏漪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匆匆忙忙赶去后厨,就看见厨子们都被押走,连纪云蘅竟然都在其中。
她吓得飞快上前,试图用手拦住押着纪云蘅的侍卫,“大人们,是不是小店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我去给贵客们赔不是就行了……”
“让开!”侍卫一把将她拂开,冷声道:“大人下令,抓这些厨子上去问罪,别挡路!”
苏漪被推了几步险些摔倒,再转头看去,就见纪云蘅那纤细的胳膊被侍卫抓着,面上满是茫然无措,唤她:“姨母。”
她是正在洗菜的时候被抓起来的,侍卫其实并不粗暴,加之纪云蘅没有半点反抗,就这么被带出来了。
只是这些人架势很凶,纪云蘅不明前因后果,不免有些受到惊吓。苏漪跟在侍卫身边,一路向他解释纪云蘅并非涟漪楼的厨子,楼中出了什么事与她没有关系,然而侍卫却说是主子下令将后厨中的人都带上去。
不管是不是厨子都没用,纪云蘅出现在后厨,就会受牵连。
苏漪无法,只得安抚纪云蘅说没事,去了之后只管实话实说就好,要一直低着头,千万不要抬头与那些人对视。
很快一众人就被带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的门大敞着,门口站满了带刀侍卫,厨子们都吓得不轻,进去之后被一一按跪在地上,拥挤在一处。
房中的香味已经完全散了,四角的冰桶也化成了水,燥热的风从窗子灌进来,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令人烦躁的闷热。
主位上的许君赫早就搁了筷子。自从那一盘烂菜被翻出来后,他就知道这顿饭吃不成了。
楼中的老板显然下了功夫,口味照着京城那边做的,很合许君赫的口味,只是还没吃两口就闹出了事,他不免心生燥意。
他用手支着侧脸,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透过窗子正好能瞧见斜对面酒楼十分显眼的招牌,像是特意争奇斗艳似的,招牌上雕满了金花,太阳一照,折射出的光芒颇为刺眼。
街头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传来,房中也闹哄哄一片。
周峙将手一拍桌子,先拿苏漪开刀,“苏老板,我原先是看在你这涟漪楼在泠州的口碑不错,这才挑选了此地,早前几日就跟你说过,我要在此处宴请贵客,不可有半点纰漏,谁知你今日犯如此大的疏忽,让人端上来一盘烂菜,是不是想让我砸了你这涟漪楼的牌子?!”
苏漪一看,那桌上竟放着一盘腐烂发黑的青笋,心中当即“咯噔”一跳。
再一看主位上的俊美少年神色淡漠,并未像是发怒的样子,便赶紧跪下来道:“周大人息怒!民女知周大人极为重视这场宴,老早就着手准备,事事亲力亲为,不曾想还是出了差错,民女现在就让人重新炒一盘新的端上来……”
“你当我好糊弄?当下就给我查清楚,这盘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知道本官在此招待贵客而故意为之,给本官扣上怠慢之名?”周峙怒道。
苏漪连声道:“民女不敢!”
“想来就是如此,谁人不知大人你多重视这场宴,便故意在其中做手脚!”
“定要好好地查,看看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简直太胆大了。”
其他公子便也随声附和。
许君赫兴致缺缺,对这些吵闹的声音更觉烦躁。
对于从皇宫里长大的他来说,这些小伎俩,他一眼就能看穿是怎么回事。
对面酒楼的招牌如此耀武扬威,想来平日里与这涟漪楼没少明争暗斗,现在涟漪楼接了这场酒席,更是会让这酒楼日后声名大噪,名满泠州。
涟漪楼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自砸招牌,必定会为这场酒宴尽十二分的力,而这盘菜里也没下毒,不是奔着命来的,就算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人因此获罪,最严重也不过就是让涟漪楼关门歇业,名声尽毁。
许君赫自马车下来时,余光就瞥见那酒楼门口站着不少人,那些艳羡的,妒恨的目光,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随便想想就知道是谁所为,但他并未开口阻止,安静地坐着,等着周峙的戏唱完。
“这盘菜是哪个厨子炒的?”周峙质问。
苏漪本想先请罪,在私底下处理这件事,最要紧的是别牵连了纪云蘅,却不想周峙铁了心要当场追究,她只好转头望向跪在人群中,企图隐藏自己的男子,“冯厨,还藏着做什么?赶紧出来向大人解释清楚!”
冯厨子被点了名,吓得浑身一抖,双手撑在地上打起摆子,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今日楼中生意实在红火,我打早上起就一刻也没停歇,食材备好了我都是直接做,洗菜择菜不是我负责之事,我记得今日是苏老板的表外甥女来了楼中帮忙洗菜,这青笋正是她洗的……”
“胡说八道!还不住口!”苏漪没想到此事这么赶巧,冯厨子竟是一口将纪云蘅给咬了出来,连忙厉声打断了冯厨子的话。
然而为时已晚,周峙道:“你那表外甥女是何人?让她回话。”
纪云蘅原本跪在最后面,是其他厨子有意庇护,将她推到了后头。却不料这刚一开始审问她就被牵连出来,周峙扬声一问,还不等苏漪辩解,纪云蘅就自己开口了,学着苏漪唤道:“周大人,是我。”
这声音可太耳熟了。
许君赫当即偏头看来,目光穿过跪了满地的人往后一看,视线就落在那身着雪衫绿裙的人身上。
她跪得端正,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隐隐遮了脸,但许君赫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昨晚上将他拴在树边的可恶之人!
一早起来他还传了贺尧问话,得知贺尧完全没查到半点线索之后还生了很久的气,却不料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人自己撞到了他的面前来。
许君赫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候在旁边的殷琅第一时间察觉,也顺着皇太孙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那跪在人群中的姑娘。
“我洗的青笋都是新鲜的,没有烂的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害怕,纪云蘅说话比平时还要慢,立即给人一种呆板老实的印象。
“今日尤为繁忙,后厨人手不够用,我也是一道菜接着一道,根本无暇顾及,就是她洗菜不认真,这才出了差错。”冯厨子争先狡辩。
“你是厨子,你炒菜时难道看不见菜色如何吗?!”苏漪恼怒质问。
“苏老板,你楼里的菜向来都是不大新鲜的,我习以为常,没太注意……”
“简直胡说,涟漪楼的菜每日都是现供,何曾有过不新鲜的菜上桌?”
“都闭嘴!”
周峙猛地往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碗筷都颠动,巨大的响声把纪云蘅吓得身子一抖,如处在受惊状态下的小动物。
许君赫瞧见这细微的反应,神色一转,变得饶有兴趣,蓦地开口道:“这些菜新不新鲜,坏没坏,你洗菜时应当能看出来,为何还让这盘烂菜上了桌?”
此话一出,房中就寂静下来。
眼看着主位上的少年一开口,竟是如此明显地针对纪云蘅,苏漪心急如焚地想要解释,却被周峙狠狠瞪了一眼,满眼的警告。
对上这位皇太孙,苏漪也实在不敢贸然截他的话。
房中静了一会儿,没人回话。
许君赫也不急催,烦躁的性子里竟添了几分耐心,目光落在纪云蘅身上没动。
过了良久,纪云蘅才开口,为自己辩解,“我洗的时候,菜还是好的。”
许君赫慢悠悠地接道:“这放坏的菜让人吃了,轻则反胃呕吐,重则肠胃患疾,你是何居心,想谋害谁?”
他的语气不重,没有质问的情绪在里面,却无端扣了顶大帽子下来,连周峙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此事再怎么查,也只能将酒楼的人定一个疏忽大意之错,然而许君赫身份特殊,这谋害之词一出,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苏漪吓得浑身颤抖,其他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皇太孙的凶恶威名,远扬千里,京城里尚不收敛,在泠州则更是无所顾虑,谁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纪云蘅想,哪有这样的道理,她不过是帮忙洗个菜,怎么就变成谋害别人了?她回答: “我没有谋害之心,这道菜与我无关。”
许君赫道:“可那厨子说,是你洗菜时不认真。”
“我常来涟漪楼的后厨打下手,今日是见后厨忙不过来才帮忙洗菜,每一棵菜都洗得很认真。”
“你有何证明?”
许君赫余气未消,话里话外都与她作对。
纪云蘅觉得这人就是存心欺负她一样,为何那厨子说的话他不要证明就轻易相信,反倒找她要证明。
同样的话,这人不信她,信那个厨子。
虽然进来之前苏漪叮嘱了几遍要一直低着头,不可抬头直视屋中的人,但到了这时候,纪云蘅忽而忘记苏漪的话,下意识抬头想看看这个刁难她的人是谁。
于是一抬脸,她的视线就与坐在前面的许君赫对上了。
纪云蘅的面容白皙,就更显得眉眼浓黑,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精雕细琢之后的黑曜石,光一照就闪,光不照就好似被浓墨晕染。
她就看见前方的正中间位置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头上的金冠处,折射出的光落了满桌。
他浑身的意气张扬且极具攻击性,毫不遮掩。
那些锦衣华贵的公子哥都拘束地站在他身边,被压得黯然失色,气场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纪云蘅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觉得他并不像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她没经历过这么大的阵仗,加之一直钦佩的姨母也慌张至极,纪云蘅受了影响,自然是有些害怕的,眉眼不自觉流露出无辜之色,“他的话也没有证据。”
许君赫头一回以人的模样与她对视,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纪云蘅瞧起来反而没有那股傻气了。
他轻声细语地反问她,“这么说,你觉得我是非不分,错怪好人?”
纪云蘅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就是如此,于是答道:“是。”
许君赫轻轻地眯起眼眸,让人听不出喜怒,“你倒是什么话都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