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护着杏果回到药铺,直到将这枚闪烁着灵光的赤红杏果喂进吴杏林嘴里,吴郎中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些许。
杏果在入口的刹那便化为一道暖流顺肺腑而下,不过数息,吴杏林的脸色肉眼可见有了好转。
在吴郎中和陈云起紧张的注视下,他体内断绝的经络续接,体内各处骨骼也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新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吴郎中伸手探去,感受到他正在生长的骨骼情形,久久不能回神。身为医者,眼见这足可以称作起死回生的一幕,心中如何不觉震颤。
陈云起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或者说,身为凡人,身为庶民的渺小。
他们原本只是偏僻乡里的凡人,连修行之说都不曾听闻,却因先天道韵的溢散被迫卷入修士间的纷争,成为被践踏的草芥。
他的脖颈上还有老者留下的青紫掐痕,呼吸时也觉隐隐作痛。
紧紧抿着唇,陈云起沉默而执拗地看着床榻上渐渐恢复的吴杏林。
他微弱得近乎于无的呼吸渐渐恢复如常,吴郎中探手为他号脉,不过服下杏果片刻,他竟然已经好全,脉象诊来已与常人无异。
若是没有诊错,吴杏林醒转只是早晚之事。
听吴郎中这样说,陈云起终于松了口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这时才感受到周身传来的疼痛。
吴郎中也注意到了他脖颈上青紫掐痕,起身走向药柜:“我给你抓些药敷上,放心,这回不要你的钱。”
说起钱,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拿出了放在柜台下的钱袋:“你数数,看有没有少。”
虽然他一向悭吝,也不会借此昧了陈云起的全副身家。
敷过药的陈云起先行回了家,他心中纷乱,本以为自己回会难以入眠,却在倒上床榻后便困倦得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日。
陈云起到药铺的时候,吴杏林已经醒了,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念在他重伤初愈,吴郎中也没好意思立刻使唤他做什么,且先休养两日是正经。
在争夺先天道韵的修士离开后,杏花里又迅速恢复了往日安平与生机,像是之前令各处门户紧闭的混乱不曾发生过一般。
凡人或许真的就像野草,即便为逆境摧折,仍有蓬勃生命。
“云起!”见了陈云起,吴杏林双眼一亮,远远就向他拼命挥手。
陈云起没说话,上下打量他一番,就地坐在了吴杏林身旁。
“听我师傅说,多亏了你,我才能捡回一条命来,他要我记得谢谢你。”吴杏林一脸感动。
左右看看,不见有旁人,他才看向陈云起,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位……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啊?”
吴杏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姬瑶才好。
对于他的问题,陈云起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上下打量着吴杏林,陈云起哑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吴杏林闻言握拳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放心吧,我现在感觉自己壮得能打死一头牛。”
相比之下,昨日才受过伤的陈云起看起来脸色反而更不佳。经过一夜,脖颈上的伤势不仅不见好转,看上去好像还更严重了些。
吴杏林起身,拉着陈云起要帮他再上一遍药。
陈云起没有拒绝,吴杏林一边动作,嘴里也没闲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几天,怎么杏花里突然变得冷清了这么多?人都去哪里了?”
他还没来得及看见杏花里挂起的白幡。
陈云起不知该怎么回答,吴杏林能死里逃生,但还有更多的人,已经永远长眠在地下。
抬头望向杏花里上方翻卷云层,陈云起在沉默后开口:“我要走了。”
吴杏林看着他,脸上露出点茫然。
要离开杏花里的是姬瑶,不过陈云起也将随她一同离开。
姬瑶如今仍受天道桎梏,除非将仙力封印,否则顶着陈稚的名义也不可能摆脱天道注视。但如今血脉天赋还未觉醒,此时封印仙力,便当真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要维持陈稚这个身份,陈云起尚且还有些用。
这也是陈云起求她出手救下吴杏林所要付出的代价。
听完陈云起的解释,吴杏林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或者陈云起会有一天离开杏花里。他以为他们应该像祖祖辈辈一样留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后就是一生。
或许从那些修士出现在杏花里开始,一切就注定不同了。
吴杏林有些愧疚:“那你是因为我才必须离开杏花里的……”
“我也想出去看看。”陈云起开口道。
这话并非是为了安慰吴杏林,在经历这番变故后,陈云起已经不可能再安心留在杏花里。
从他选择挥刀时,一切或许已经注定。
吴杏林在愣神片刻后笑道:“出去看看也不错,那位姑娘那么厉害,或许跟在她身边,云起你以后也会成为像武宁君那样了不得的大人物!”
武宁君闻人昭一生可谓传奇,最传奇的,莫过于在上虞一众世族权贵中,他唯一庶民出身的君侯。父母早逝后,他靠在集上卖狗肉为生,后意外加入上虞边军,以战功晋升,武道境界也随之一日千里,十余年间晋位宗师,领上虞边军取得数次大捷,为上虞国君封武宁君,赐国姓闻人。
闻人昭的生平在上虞为庶民传唱,他以微贱出身赢得尊位,无疑让这些庶民在重压之下看到了一线改变命运的希望。
而这一线希望,便足以让他们忍受正在遭受的苦厄,咬牙承受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陈云起想起了那日自杏花里离开的上虞铁卫,他并不知道,为首之人,就是上虞无数庶民向往敬仰的武宁君闻人昭。
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想成为那样的大人物。
将庶民视作草芥,不屑一顾。
不过他没有同吴杏林说什么,他一向不会说话,何况这些事,现在说了好像也是多余。
听了吴杏林一顿絮叨,陈云起离开药铺时已近巳时。
在离开杏花里前,他决意先买匹代步的劣马,这是为姬瑶,也是为他自己打算。否则她若是在途中又睡了过去,自己岂不是只能背着她赶路。
想到这毕竟是为姬瑶挑的坐骑,陈云起特意问过她意见,两人一道出了门。
陈云起找出当日陈稚用过的帷帽,她自幼体弱,冬日不能见风,是以出行都会戴上这顶帷帽。
比起撑伞,帷帽更低调许多。
杏花里不算大,里中乡民想买卖牛羊都需要去一趟樵县,但陈云起没打算买多好的马,没必要费这个事,所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养着几匹驮马的乡里酒肆。
“买马?”吴六婶看了一眼陈云起,又打量起他身旁戴着帷帽,披风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姬瑶,心下犯起了嘀咕,陈家小子身边怎么突然多了个姑娘?
见陈云起点头,吴六婶又道:“你这是要出门?”
陈云起再次点头,多解释了一句:“去探望一位叔父。”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陈家还有什么亲戚啊?吴六婶暗道,不过陈家毕竟是杏花里的外姓人,有几门他们不知道的亲戚也不奇怪。
“这马可不便宜,一匹至少要两缗钱。”她向陈云起比划了个数。
“我看啊,你也别买什么马了,”吴六婶为他参谋道,“不如买头骡子,比马便宜多了,还不挑吃喝。”
陈云起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从几匹驮马转向了不远处的马骡,除了看起来不如马神骏,骡子似乎确实实用很多。
本着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的想法,他立刻便有了决断,正要答话,却感到一道若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陈云起转头,对上了姬瑶帷帽下投来的目光,在几息沉默后,理解了她的意思
“……马骡便宜很多。”陈云起试图和姬瑶讲讲道理,总要考虑一下路上要用的盘缠,她可以不吃不喝,他却不行。
可惜姬瑶并不打算和他讲道理。
“既不舍,便不必买了。”姬瑶轻飘飘地开口,“我看你变作一匹马正合适。”
这话听上去像是句威胁,也的确是句威胁。
陈云起万万不敢不将这句威胁当回事,毕竟和以为这是句玩笑话的吴六婶不同,他知道姬瑶是真有能力将他变成一匹马。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果断选择低头。
姬瑶挑中了几匹驮马中看起来并不算健壮的那匹,相应地,它的要价只比两缗多上些许,终于让陈云起感到些许安慰。
只是看着买完马后近乎空荡荡的钱袋,他还是有种快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攒下这些钱用了两年,但花光却只需要不到两日。
吴六婶数着钱,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其实比起买马骡,陈云起买马她赚得更多。
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她看着坐在马上的姬瑶,还是没忍住悄悄问了陈云起一句:“这姑娘是谁啊?”
这架势实在不像乡野出身。
陈云起沉默一瞬,低声回道:“她是我妹妹。”
说完这句话,他拉着缰绳,向酒肆外走去。
什么?!可他妹妹不是早就……
吴六婶望着他和姬瑶的背影,一脸莫名。
陈云起的妹妹陈稚病逝在两年前,而现在,姬瑶将以陈稚的身份,重新行走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