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孙氏抱着粮袋,不敢说话,紧紧捂着,仿佛生怕官府收回去似的,一直到棚户中自家地方,才放松下来。
这时,大房、二房、四房也终于忍不住,七嘴八舌问出心中疑惑。
“临子,那官差为什么帮你?”
“还能为什么?人家都说‘又见面了’,肯定是认识临子,有交情。临子,你们咋认识的?”
“是啊,那官差可真是厉害,嘴一张一合,直接就将四人份的粮食变成了十人份。我滴个乖乖,人家都说‘官字两张嘴’,今个儿可真是见识了。”
……
“没什么,就是人家踩坑栽倒,我搀扶了一把。”方临轻描淡写道。
别看今天这事,在方家人眼中好像多么了不得,值得一辈子吹嘘,但对人家卫姓小吏来说,大可能真就是随手为之。
毕竟,他知道的,县里真不缺粮。
“临娃,你运气真好!”二娘方王氏感叹道。
“是运气好。”方临看了二娘一眼,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那真是运气好么?被那个坑差点绊倒,这是运气好?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他只是善于观察,生生创造出了一个机遇;并坚持不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搀扶了十余个人,才有一个卫姓小吏。
好吧,如果你仍要说这是运气好,那这的确也算是运气好的一种。
‘我家领了十人份粮食,却只有四个人,若是省着些,也能对付一月多,不必非要去府城。’方临突然想到这一点。
不过很快就自己否决了,名单已经报上去,若硬是不走,被人给举报了,说不准坑了自家的同时,还要连带那个卫姓小吏也跟着吃挂落。
其实,部分有些家底的人家,拿出压箱底的钱买粮,也能坚持一个多月,未必非要去府城就食,但在能白嫖的情况下,谁愿意掏出自家老底呢?
哪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特别是寻常百姓,那点家底,可真是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了不知道多久,若是有别的可能,绝不会选择动老本——毕竟,那是真正生死关头的救命钱。
……
方临家明日出发,今晚自然要聚一聚,毕竟若三房真留在府城,以后见面的机会必然就极少了。
在今天这种时候,往常的矛盾都仿佛消失无踪了,就连大娘方柳氏、二娘方王氏,也没有了平素的精明、泼辣劲儿,说笑逗着乐子,与方母一起回忆着在村中的趣事,气氛融洽,一团和气。
“这世道,哪里好过活呢?府城定然也是的。红菱啊,你们可一定要保重,若是过不下去,就回来,回咱们小和村。”大娘方柳氏拉着方母的手,发自肺腑道。
“大嫂,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丧气话呢?我看临子是个成器的,将来肯定有出息。临子啊,你将来发达了,可别忘记拉你堂弟一把。”二娘方柳氏道。
“临子,小叔也没脸说什么,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
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了。
方孙氏送走他们,还在感叹:“其实,咱老方家的兄弟妯娌们还都是好的,真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不是本心,都是穷给闹得。”
总说方父心软,她又何尝不是呢?今天这个时候,人家说些好话,就忘了以往吃过的亏。
“是啊!”方叔有也在一边感叹,唏嘘不已。
方临看着这样的方父、方母,笑了笑,并不在意,毕竟,两世中,爹娘都是这般的性格,他们可能会吃亏,被坑,但在这样的家庭中,绝不会冷冰冰,失却家本该有的人情味儿。
无论如何,有这样的父母,他知足了。
“行了,收拾收拾,准备睡了,明天又要赶路。”方父道。
一家人准备休息。
……
同一时刻,小和村不少人家,都在和要去府城的家人叮嘱交代。
……
乔家。
乔村正问:“旭子,这次去府城,你知道自己怎么做吗?”
“我知道的,爹,将咱们村人安全带到府城。”乔旭脱口而出。
“错!”
乔村正看了眼自己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道:“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个儿,不要强出头,别人该咋样咋样,遇事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思,这般就是出了问题,也和你没关系……”
……
游家——就是宋家边上,当初方临去要粮食后,游老爹教育儿子们要灵活、脸皮厚的这家。
“还是那句话,出门在外,脑子活泛一点,别死犟、死硬,要懂得灵活变通。”游老爹苦口婆心。
游朝东重重点头:“放心,爹,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
郑家——就是当初方临要粮后,又去宋家要粮的这家。
郑父叮嘱儿子:“咱们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亲戚间更要报团取暖,你可以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到事情也有个照应的。”
“我记住了,爹。”郑于答应。
……
宋家。
宋广成教育儿子:“出门在外,最重要是脸皮厚,别怕人家说,别人说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只要能占到便宜。遇到事情,也别傻愣着出头,凡事先顾好自个儿,再说其他。”
“爹,我您还不知道吗?吃不了亏的。”宋凯应付道。
……
付家——就是偷桂花嫂东西的这家。
付老爹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好气道:“出门在外,可不比村里,手脚痒的时候,就想想脸上的伤,真管不住自己,死在外边都没人给你收尸!”
“爹,我心里有数的。”
付宏嬉皮笑脸,却不慎牵动脸上的伤势,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反正,我全须全尾出去,肯定活蹦乱跳回来。”
……
耿家。
耿父叮嘱儿子:“还是以前说的,宋家不要走太近,方家三房是实诚的,可以亲近些。”
“我记住了,爹。”耿石认真点头。
……
白家——就是白家媳妇将桂花嫂叫走帮忙的那家。
“我的儿!”
白老太未语先落泪:“你在外面,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知道了,这就是出去吃个饭,一个多月回来了,放心吧!”白宝不耐烦道。
……
老陈家。
只剩下了桂花嫂、陈叶母女俩,显得有些空落落——老陈家没有个顶立门户的,这次,她们也在摊派去府城之列。
“叶子,咱们以后就留在府城,好不好?”桂花嫂问道。
老陈家的陈大强、陈老婆子虽然都死了,但在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若真回去,凭她们孤儿寡女,一定会被吃绝户,不仅老陈家的地保不住地,就连陈大强、陈老婆子的赔偿都要交出去,所以,纵使现在不太卖得出价格,但她还是已经将那些地悄悄出手了。
毕竟,她深知,只有真正到了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娘在哪,我就去哪!”陈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糯糯道。
相比以前,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奶奶、爹动辄打骂,能吃饱,相比之下,赶路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嗯,乖。”桂花嫂神情柔和,蹲下来,为女儿编着头发。
哗啦啦!
起风了,西风打着旋儿穿过,外面树上有叶子飘零。
桂花嫂看着落叶,忽地一怔,想到自己与女儿一生,也如这叶子不由自己,被风一吹,就随处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如野狗、如野草一般,顽强活着。
是的,仅仅是活着,对升斗小民而言,活着,好好活着,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平平安安,已然是最大的奢望。
……
各家各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诉说着离别,如此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汇聚成了大千世界、汪洋人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