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墨斋。
这日,方临看到刘掌柜夫妻俩买菜回来,又拎回来一袋子米。
“掌柜的,昨天不刚买过米么?”他问道。
“囤粮啊,昨天还六钱银子一石,今天都涨到六钱一分银子了。”
刘掌柜看方临似乎真不知道,解释道:“官府都说了,这个春天气候蹊跷,恐怕是灾兆……咱们小老百姓,自然要屯粮了。”
‘好家伙,合着这事还与我有关?’
方临明白了。
因为他、董祖诰,蒲知府坚决决心惩办卓三爷,狮子搏兔,亦须全力,蒲知府听从了方临建议,抓了卓三爷后,明正典型,宣传说出卓三爷欺行霸市的隐患:这个春天气候极端,可能是灾兆,因为卓三爷之故,百姓将粪便倒入沟渠,可能造成瘟疫……这是将全城置于险地。
如此宣传下,百姓更加感觉卓三爷罪有应得,这也潜移默化影响了达官贵人的态度,团结到了更多力量,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卓三爷哥哥卓彦修罢官去职,未必就没有这些人推波助澜。
话说回来,这一招效果很好,达成了预期目的,但也因为官府宣传这个春天气候异常,可能是灾兆,造成了后续影响,让百姓开始屯粮。
‘只能说,人力有时尽,你做出的一个决定,不可能完全预料所有后果,做到绝对的算无遗策。’方临暗道。
“我瞧着是该囤些。”
刘掌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着:“听来往北边做生意的商人说,今年全国多地都有旱情,冀中、豫地、鲁地、秦地好多地方,连续两三個月都没下过一滴雨水,那边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大火球似的高悬在天上,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这么看来,今年大可能是一个大灾年啊!”
“灾年?去年不就是灾年么?扬子江决堤,临子家就是……”黄荻说到这里,顿时意识到不妥,对方临道歉:“对不住,临子,我就是举个例子。”
“我知道,没事。”方临自不会小气到在意这些。
“嘿,去年算什么大灾年啊?”
刘掌柜接过话茬,说道:“我听我爹说过,我们老刘家这一脉是从豫地洛邑过来的,那是我的曾祖父了,那年豫地大旱,据我曾祖父的描述‘太阳仿佛要点燃大地,山丘都几乎要冒烟,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庄稼也都枯死了,百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你们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不?”
方临、黄荻、柴一苇听着描述,眼前都仿佛浮现出画面,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这听着真吓人,还是咱们淮安好,不大会缺水。”柴一苇听着,都是停下扫帚说了句。
“可不是?咱们江淮之地好啊,水多,就算遭灾,也多是水灾。发洪涝时,人要真死了,那也干脆;若是活下来,也至少还有草根、草籽、野菜吃,不像是豫中、鲁地,若遇到大旱,那真是……人吃人……”
刘掌柜说到最后,声音小声了些,近乎嘀咕。
柜台前,方临闻言抬头看了刘掌柜一眼,暗想道:‘刘掌柜的曾祖父,恐怕是个有故事的。’
黄荻、柴一苇没大听清楚,不过,却也都是重视起来,决心这两天回去说一声,让家里囤些粮食。
……
晚上,刘老太做饭都减了饭量,以往是能让人吃到七八分饱,饱而不撑,将将够那种,今天只有五六分饱了,不会饿,但却将馋虫勾引出来,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人心里毛毛的,好似缺点什么。
其实这有些离谱,现在还没到夏收时候,闹得就跟大灾饥荒了似的。
晚饭后,方临出门溜达,顺着茶馆路线逛了一圈,路上,买了些吃食带回来。
刚一进来,黄荻就吸了两下鼻子,猫一样抬起头:“临子,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荻子,你这鼻子够灵!诺,腊肉丁炒饭,还有一只烧鸡,来来,都过来吃些。”方临笑着道。
“我去!”黄荻咕咚吞咽了口口水,丢下棋子,一下跳过来,看着、闻着味儿,都快哭出来了:“临子,你……简直比我爹都亲!”
无怪乎他如此激动,口不择言,实在是馋虫被勾出来了——晚上吃的那些,对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要说饿,也不算,但只要稍微将点好吃的拿到眼前,立刻口水疯狂分泌,肚子都似乎要开始叫了,身体支配脑袋、传来饥渴的冲动。
或许是如今熟络起来,也或许是实在馋人,这次,柴一苇都没像平时扭捏,方临喊一声,立刻过来了。
方临笑了笑,一起吃起来,都没什么文雅的吃相,吃着,说着闲话,从前些日子城中闹粪之事,说到店中事情,再说到灾情,一会儿又扯到仇娘子身上,话题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月亮照落窗前,夜里还有些凉意,屋内气氛却是火热,吃着聊着,好不快活。
方临感觉挺舒服,暗想道:‘真要小气一个人偷吃,也没甚滋味,就冲这气氛,钱就花得值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粪便生意利润再度暴涨一波,他也真不缺这点,对了,斗倒卓三爷,黄荻也是功臣来着。
‘说实话,黄荻、柴一苇,都是可以交往的,哪怕离去的成世亮,其实也都不错。’他心中暗道。
不得不说,刘掌柜性子执拗,对人品挑剔,但选出的来的人,在做人上的确没太差劲儿的,至少,都有着良知、底线,不会有什么太过狗屁倒灶的。
……
时间匆匆而过,淮安城中掀起了囤粮浪潮,粮价涨了不少,听说后来府衙调动常平仓平抑,还约谈城中粮商从外地购买调拨。
这日,方临轮休回来。
桂花树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方临看了家门口择菜的方母、田萱,也没回去,就在旁边坐下。
他环顾看着,看到小猫乖乖神气穿梭在辛家一群母鸡中间,耀武扬威,却没见以往辛家那只大公鸡,来教训这家伙。
“夫子,辛家的那只大公鸡呢?就那只大将军?”
“被偷了。”
欧夫子举到嘴边的竹筒又放下,叹息道:“那‘大将军’多好啊,被偷走吃了,实在可惜,这贼也是心狠手辣,哪怕偷一只母鸡也好,倘若能留下‘大将军’给辛家做种,也算是他们有些良心。”
这是方临极少从欧夫子口中听到的重话,不过却能理解,辛家那只叫‘大将军’的公鸡,欧夫子也是看着一点点长大,有感情是应该的。
别说欧夫子,就是他,都感觉那偷鸡贼做得不是人事啊!
那只叫作‘大将军’的大公鸡,就是辛家当初十只小鸡中唯一的公鸡,随着渐渐长大,它身上的毛变成了深黄色,尾巴上还掺着几根墨绿色的羽毛,全身油亮闪光,紫红色锯齿形的鸡冠高高顶在头上,像戴着一个皇冠,黄色又长又粗的双脚,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看起来威武极了,真像是一个鸡中将军。
辛家只有它一只公鸡,也没有其它公鸡争风吃醋,‘大将军’独霸群芳,曾经的大魔王小猫乖乖都成了手下败将,每天神气得很。
早上,辛家沙小云喂食,饿了一晚上的鸡,个个恶形恶状,不顾斯文,飞奔到鸡食旁,唯有‘大将军’忍受着饥饿,绅士般站在旁边,女士优先,等母鸡吃饱后慢慢离去,它才慢条斯理的啄脸盆四周散落的食,吃过了才去吃盆里的。
西巷胡同中,前边也有人家养了鸡,有时会溜达过来,‘大将军’一旦发现,就毫不犹豫敞开翅膀飞奔过去啄它们,那群鸡吓得惊慌失措,咯咯叫着四处乱蹿,可一会又跑过来,‘大将军’再追过去,三番五次对方就不敢过来了。
辛家人都很喜欢这只鸡,辛老倌、辛佑对它大加赞赏,给它起了‘大将军’的绰号,欧夫子对它也很是喜欢,有时早上看到,还会开玩笑道:“大将军,快带着你的老婆们吃饭,吃了就去遨游列国,征战沙场,不要待在朝廷。”
还有时候,欧夫子坐在桂花树下歇息,见到‘大将军’斗赢了别家的公鸡,也会夸奖:“大将军打了胜仗,晚上我给你找些菜叶子,给你、还有大小老婆们犒赏一番。”
可就是这么一只公鸡,被偷走吃了。
“……大将军被偷那天,小云都被气得双脚发软,脸都失色了,呆坐在椅子上,中午都没有吃饭。”欧夫子说着。
“夫子,这谁干的啊?这么缺德。”方临问道。
“一开始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外面人,后来满根生说的,可能是他以前的狐朋狗友……那些人来找他去玩,他不去,见到辛家的鸡,心里就生出坏水了,当时被阻止,后来又来……大将军也是讲义气,那些人本来想抓只母鸡的,可它扑上去,对着他们啄啊,一人的裤腿的肉都啄烂了,可鸡再如何威猛,又如何敌得过人呢?最后还是被抓住吃了。大前天,我和辛家查明,找上门去,那些人赔了钱,可大将军也活不过来了。”
欧夫子唏嘘说着,说到那些人偷走‘大将军’吃了,气愤叹息;说到满根生,语气中又有着欣慰。
可见,哪怕满根生再如何,他也没有放弃,让方临心有触动,对‘师’这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对了,夫子家可囤粮了?”
“囤了些。”
欧夫子点头:“咱们知府是个好官啊,没说什么‘粮食保障充足、不会有灾情’的鬼话,他是心明的,由着百姓囤积,常平仓都拿出部分粮食维稳价格,又约谈城中粮商,让他们从别地转运粮食。伱看着吧,今年不出事自然好,若是出事,临近州府,咱们淮安城绝对是最少饿死人的。”
“是啊,蒲知府是个好官。”方临点头认同。
就拿卓三爷一事来说,蒲知府未尝没有利益考虑,但确实办了实事,他、董祖诰找去,真要强行解读,的确有些逼宫、利用的意味,但因为点明瘟疫隐患、于百姓有功,蒲知府并没计较,事后还专门请两人吃了顿饭,可见心胸。
——其实,一开始方临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是董家监察御史关系,才让蒲知府没有敲打,不过,等事后请客,蒲知府将方临一并请去,并听董祖诰说起这些东西是方临想出来的后,起身对方临敬了一杯酒,说是替府城百姓而敬,方临感受到其中真心,这才改变了想法。
就这么和欧夫子随意唠嗑着,时间推移,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敛去,方父也回来了,喊他回去吃饭。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