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间匆匆过去。
轩墨斋依旧平静,两家分店开始装修,一切有条不紊。
这期间,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
一是,今年元宵时,听过的那个说书很厉害的柳麻子来了,是想获得说书《三国演义》许可,还说今后说书《三国演义》的三成收入会拿过来,这是规矩,这让方临很是震动,这个时代许多人没有什么版权意识,很多说书人都以为买了一本《三国演义》,就能随便说书了呢,如柳麻子这样的可不多见。
另一件事,清欢小居的谷玉燕、师文君来了,也是因为《三国演义》,请方临对一些章回进行戏剧改编,给出的酬劳不菲,方临答应了。这也是双赢,方临得钱利,清欢小居有他这个《三国演义》原作者亲手改编,宣传起来,也是一大卖点。
除此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可说。
这日傍晚,方临、田萱回来,饭间,方母又是说起欧家:“欧夫人生病,脾气也变得古怪,那天突然说要去看女儿,欧夫子就说‘学生都来了,上午上课,下午去’,欧夫人立马变脸,说‘我就是试探你一下,你就是不想陪着我去,嫌弃和我走在一起’,欧夫子能怎么说,只能跟学童道歉,放一天假,准备陪欧夫人去,可欧夫人又不去了,怎么都不肯去了,说是考验欧夫子,欧夫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说‘不要考验我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会嫌弃你的,今天这样,学生课都没上’,欧夫人就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好吧’。”
“要不怎么说老小孩儿,这人年龄大了,真就跟小孩儿一样,尤其是还生了病,脾气就更古怪了,也就欧夫子能受得了。”方父感叹。
“是有些不讲理了。”田萱点头道。
也是巧,方临一家前天还在说,次日下午老方家一行人就到了。
“是先看到欧夫人,后看到欧夫子。”方赫纠正。
“陆嫂子怎么那样?”田萱愤愤不平说着。
“我估摸着,应该也就这两天了吧!”方临说道。
……
“不光是姐姐,我也看见了。临子哥,咱们那儿黄连藤萝垂蔓纠缠在灌木上,青翠叶子,绿茵茵的,哪家爹娘都怕孩子误吃了,也都会教,不会认错的。”方赫不愧是读了快一年读书,说得条理清楚。
方临一一回应。
方小起来:“临子哥哥,我看到欧夫子了,就伱信中提到的好人夫子,还有欧夫人,我也看到了!”
方草儿、方小小只是觉得厉害。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也都是好奇看过来。
一路上,好多路人认识方临,都打着招呼——这自然是《三国演义》带来的影响。
……
不比他来过,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第一次过来,格外兴奋。
“我们骂了陆家媳妇一顿,欧夫子请大夫回来知道,也是找上门,非让陆家媳妇道歉,才肯罢休。”
方临对这些堂弟堂姐堂妹一一问候着,一个都没冷落,最后看向方小小这个小萝卜头,想起从前带着她上山捡柴,捧着脸颊给她拔了个萝卜。
方小小问出来:“临子哥哥,怎么回事啊,怎么他们都认识你?”
方赫却是感觉,方临比以前不一样,大不一样了,那种差距让人只能仰望,心中敬佩不已的同时,却又感觉方临这么轻飘飘说出,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暗下决心自己将来也要这么做一次。
“我写了本书,卖得比较好,自然就认识了。”方临笑着道。
田萱早就见怪不怪,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都是惊讶,又好奇不已,感觉方临这么厉害,竟然这么多人都认识。
“对,欧夫人还拿着一根黄连,也不知道干什么……”
方临就近寻找一番,对比了几家客栈,选中一家,交钱定下,回来。
方母说着,顿了一下,又道:“满娭毑那天假死后,我还是第一次见欧夫子发那么大怒呐!”
方母说着,又是叹息:“有人是诚心同情,可也有個别坏心眼的,嫉妒欧夫人好,当面不说,背后说。今个下午,陆家媳妇在念叨‘欧夫人以前是好,可现在身上那个味道,远远闻了都想吐,脾气也坏了,人越老越没有德行了’,欧夫人出来想干什么听到,没说话转身回去了,一个人流眼泪……”
“唉,不说这些,听着闹心。”方父听着,都是有些不忍,转移话题道:“上次去信,不知道爹、娘,还有大哥、二哥他们啥时候过来?”
“选好客栈了,在近处,只隔着一条街道,慢走也就半盏茶功夫,我看了挺干净的,就是不包饭食,不过正好过来吃,也热闹些。”方临说着。
方母继续道:“欧夫人这样性格古怪,欧夫子上不成课了,给学童一家家道歉,去找了一个相熟的夫子,将学生转去。然后,就专心去寻更多大夫,给欧夫人瞧病,欧夫人身上有味道,不想出去,欧夫子就说尽好话将请大夫过来……可这样,也没见好转。”
他也问了,自家、大伯家、二伯家来人,算算一共十人,不比上次还能挤一挤,这次肯定住不下,要另想办法了,准备看看就近的客栈。
“人老了,又有病痛,身上难受,就跟小孩儿似的,想吸引注意。”方临倒是能够理解。
田萱也在旁问着,问她们路上累不,方爷、方奶可曾过来了。
“什么,黄连?草儿姐,你确定?”方临脚步一顿,转身认真问道。
“应该是。”方草儿见到方临这态度,也是认真起来,想了一下,肯定说道。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胡同口玩,迎上来。
“比上次见,传辉又长高了不少;赫子你也壮实不少,不错,看着也斯文了些,是读书了吧?草儿姐,好久不见啊;小小也是……”
“好啊,听临子哥的。”方传辉说着。
方临也是皱眉:“后来呢?”
方传辉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才这么半年,自家堂哥就又干出这种大事。
随后买了不少东西,让田萱领着他们带着东西先回去,方临去寻客栈。
“欧夫人那么好,现在却……她生病了,怎么也不见街坊邻居去看看?”田萱问着:“我和临弟今天回来,都没见人?”
方传辉认路,带着方赫、方草儿、方小小来轩墨斋找,方临见了他们自是惊喜,交代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一声,喊上田萱走了,带着堂弟堂姐堂妹去买东西。
“怎么没去?街坊邻居都过去看了,是欧夫人说‘你们不要来看我,看了会吃不下饭,我也不想被人可怜瞧着’。”
这事他在信中没说,不太好意思自卖自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村人也不太懂得写一本通俗的意义,在他们眼里,说写了一本通俗,还不如说开一家书肆,更能让他们高看一眼。
“我也确定,就是黄连。”方传辉也是道。
“真的真的,真是黄连。”方小小同样点着小脑袋。
四人都是说着。
方临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既然四人都看到,那想来这消息是真的无疑:‘只是,欧夫人因为患病,身上气味,近来都不愿意出门,更别说出胡同了,今天却出去了,还拿回来了一根黄连,这是想做什么?’
他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加快脚步,向着欧夫子家过去。
……
时间稍稍提前。
今日下午,欧夫子去寻大夫,欧夫人就在家躺着,又是想起昨天听到陆家媳妇的话,‘欧夫人以前是好,可现在身上那个味道,远远闻了都想吐,脾气也坏了,人越老越没有德行了’。
她脑海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是啊,都这样了,谁都瞧不起,当面不说,背后也说。还拖累那口子,让他丢人……与其等着德行败完了,折磨地不成样子再死,还不如现在死了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再也压不住,尤其是身上的痛苦,仿佛在催促着欧夫人解脱,让她的想法一点点变得坚定。
这个时代,普通人家寻死,多是上吊。
欧夫人选了几件最喜欢的衣服,打算像平时一样,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上路。洗罢澡,穿戴整齐,找来绳子拿在手里。临了,想起来还要梳个头,决不能蓬头垢面,将乱发仔仔细细的抿齐在耳根。
然后,对着一面小小铜镜看去,这时恍惚中看到,镜子中一根绳子从她脖子上绕过耳边往上吊着,眼睛睁大着,舌头舍得老长,鲜红鲜红的。
“啊!”她吓得一下丢了镜子。
“我听说,人若是想死,就会有鬼跟着人三天,我这是被鬼缠上了?不过我本就是要死了的,也不怕。只是,吊死的人原来是这种样子,真吓人,我这样死了,会吓着他,女儿看了,也会吓着女儿。”
欧夫人想了想,决定不上吊了,当然,并没放下寻死的念头,而是准备换一种方法。
今日,秋高气爽,天空飘浮着云朵,太阳不烈,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她去往城外找了一蓬黄连,避着人带回来,可在胡同口还是遇到了方草儿等人。
回到家中,欧夫人拿出一个罐子,把黄连煎好,倒在一个碗里,身上的痛让她一刻也不能等,实在太烫,就用两个碗倒来倒去,好让黄连汤好些凉下去,最后实在等不及了,没一会儿,端起碗一仰脖子,一大碗黄连水喝得一干二净。
为免欧夫子发现,她拿出黄连渣子,丢在外面,又将罐清洗了,走进房里,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等死。
黄连这种东西,有着剧毒,吃了必死无疑,肚子很痛,要痛两三个时辰,直到肠子断了,人也就死了。
欧夫人躺在床上,思绪游离,想起三岁夭折的儿子,又想起没养活的那个女儿,最后又想到欧夫子:‘他是个好人,从没打过我,这些年,连架都没吵过了,是我没福气了。’
腹中阵阵传来的剧痛,让她捂着肚子,额头渗出汗珠,可仍咬着牙不说话,看着窗外,那轮极大的像是蛋黄一样太阳缓缓落山,几丝灿黄色薄云如轻烟似的缭绕在周边。
‘太阳要落山了,我也要死了。’欧夫人这么想道。
……
欧夫子寻医回来,买了些药,走到门口问了声,听到回应,以为欧夫人是想歇息,睡一会儿,就自己去熬药了。
“临子,你家今天来客……”欧夫子正在熬药,看到方临脚步匆匆过来,打着招呼。
“夫子,欧夫人呢?”方临却是第一次打断了欧夫子的话,在欧夫子下意识指了指房间后,就是大步过去喊道:“欧夫人?欧夫人?”
这时,房间内,欧夫人捂着肚子,痛得大汗淋漓,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方临察觉到不对,撞门进去,看到欧夫人痛得面孔扭曲。
欧夫子看到方临反应,就有些察觉,跟着进来,看到这样的欧夫人,大叫一声:“你啊,你怎么这么傻,生个病算什么?你熬着,我要救你。”
“临子,你看着,我去找桐油!”
欧夫子看到妻子,就知道是吃了黄连,此时说了声,跟疯了样,每家每户去找桐油,桐油水灌下去就可以将黄连水吐出来,可找了一圈,谁家都没有,回来。
这时,街坊邻居都已经过来,床前挤满了人,男男女女,大家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欧夫人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人老了,又有病痛,折磨!”
“昨天,陆家媳妇……说不得就和陆家媳妇有关呐!”
……
大伯方伯显走到床前,让方母帮着掀开欧夫人眼皮看看,说道:“还有救!还有救!”
乡下这种事情多了,常有不小心吃了有毒东西,对这种情况有经验。
——其实,二伯方仲贵也有经验,只是犹豫了下,没站出来,这里不是村里,人生地不熟,万一误判,惹麻烦事小,吃官司事大,而大伯方伯显老实厚道,就没想那么多。
“是有救,要灌桐油,让欧夫人将黄连水吐出来,可咱们这里位置稍偏,去买怕是来不及。”方临冷静道。
“没别的办法,灌大粪也行,就是……”辛老倌说着,看向欧夫子。
欧夫人听着,痛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哀求:“求你们了,我就是要死,不要吃粪,我快断气了,吃粪也救不了我,让我干干净净地死吧!”
她素来干净,因为患病身上臭,都不敢出门,真要喂粪救命,那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欧夫子知道妻子脾气,看似温顺,实则犟的跟头牛一样,真要吃粪活过来,那能再死去,正在犹豫挣扎。
“我有桐油!我有桐油!这时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是张大狗。
就是那个偷粮,后来欧夫子出主意,去乡下当卖货郎的那人,因为乡下常有小孩子误吃有毒东西,要催吐,他备着有桐油;也因为欧夫子的恩情,时常过来,今天正好碰到了。
众人听了都是惊喜,准备灌桐油。
欧夫人仍是不肯,铁了心想死。
这次,欧夫子没再依着,强硬起来,招呼人将欧夫子抬上凳子,手脚绑上,按住脑袋,不让她动弹,筷子塞进嘴巴,立刻将装有桐油的勺子塞进欧夫人嘴里。
欧夫人挣扎着,却无济于事,面如死灰地看着最亲近的丈夫此时也不和她讲一句话,无视她的愿望,自顾自做着一切。
她恍恍惚惚间,感觉意识好像一缕烟,飞向窗外,要飘得老远,突然肚子一拱。
“解开,要吐了!”大伯方伯显喊道。
解开绳子,欧夫子搂住妻子,拍着背,欧夫人大呕特呕,先是吐出一堆黄连水,然后是清水,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是干呕。
“没事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干净了。”
欧夫人得救了,方母、满娭毑,打来热水,擦洗干净,给她换上干净衣服。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街坊邻居这才感觉饥肠辘辘,陆续离去。
最后,方临拉着田萱也走了,将这里留给欧夫子夫妻俩。
“这都是命,命不该绝的人,怎么也死不了。我听过有人去山上上吊,有打柴的人碰见救了;有跳水的人,也被救了……今天,方临发现找来,小张恰好又有桐油……这是老天爷也不想你死,你就别做傻事了。”欧夫子说道。
欧夫人是信命的,眼里浮现出一点点光。
“我知道你难受,可你死了,我、两个女儿也会痛苦不已,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就当陪着我们。”欧夫子近乎哀求的语气道。
欧夫人听着,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记忆中,这还是丈夫第一次求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是啊,我要为他们着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
她想到这些,忽然就不想死了,有了想活的意志。
欧夫子知道妻子善良、心软,可也不知道这么说让她活着,究竟是错是对。
没一会儿,方临田萱又过来了,带来了些稀饭。
欧夫子给喂了。
许是消耗太大,欧夫人吃过后很快睡着了。
这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窗口斜斜照落进来,照在薄薄的被子上,照在欧夫人脸上,欧夫子看着欧夫人的脸,拉着她有了些温度的手,绷紧的心神渐渐松弛,终于感觉到累了,这一晚上就跟做了个噩梦似的,他在旁边和衣躺下,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跟着睡着了。
一时间,只有窗外夜色中那些不知疲倦的虫儿,还在无休无止地叫着。
……
从欧夫子家送饭出来,田萱看方临出神,问道:“临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人年龄大了,随着衰老,身体就如生锈的机器,总容易出毛病……衰老、病痛、死亡,这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
“想也没用,都有那么一天的。”
“是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所看、所悟,能让人更加珍惜现在、把握现在,以一个更积极的心态活着。”
“那临弟,你想明白了没?”
“没。”
“不急,还早呢,有大半辈子慢慢想,等到了那时候,就知道了。”
“也是。”
方临拉着田萱的手,青丝在月光中熠熠闪着光,回家去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