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淮安府城举行乡饮酒礼,按照旧例,来参加的都是关系户,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
方临、欧夫子进入府学,便就分开。
今日方临只是来观礼,去寻同来观礼的董祖诰了;欧夫子作为乡贤,以僎宾身份参与乡饮酒礼,自是有位置的。
欧夫子走入场中,看到满目都是衣冠楚楚、锦绣华服的权贵,还有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豪商大贾,明明没多少文化,却还在装斯文。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有不少议论。
“段兄,今日乡饮酒礼结束,去城外小游如何?我家正好新建成一处园子……”
“唉,今日没吃到清云馆的带骨鲍螺,整个人没精神。”
“你们都说清欢小居好,我却是不喜欢,更钟爱金华楼,那里的姑娘容貌上佳不说,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的,给钱就能睡。”
……
尽是此等话题,城中哪儿好玩,哪有好吃的,哪家秦楼楚馆姑娘漂亮等等,没见谁讨论诗书之类,更令人齿冷的是,语言越是低俗,交流起来越是快乐。
欧夫子皱了皱眉,感觉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不过想到今日计划,还是按捺下来。
观礼的多有读书人,其中不少看得这一幕,感觉府学仿佛遭到污染。
“知府怎会请这些人为宾,参与乡饮酒礼?”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今社会,官商勾结,这些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啥都不缺,唯独缺名,他们挤破了脑袋不择手段也要参加乡饮酒礼,无非是要求一个虚名,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唉,此等举措,着实寒了我等读书人的心。”
……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是乌烟瘴气。”董祖诰也是道。
“董兄且等等,今日或有好戏。”方临低声道。
“哦?”
董祖诰眼睛一亮,暗道:‘莫非是蒲知府发狠,想抓典型,以正风气了?’
他想到此点,又是忧虑,当下情况,如果不下决心铁腕治理,确实难正风气。但如果狠下心治理……
乡饮酒礼上如此乱象,早已不是一家一人之事,而是整個社会都争而效仿,权贵竞相争抢名额,真要去治理,可不是闹着玩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得罪府城上上下下的权贵,到了那时候,即使蒲知府贵为一府的父母官,恐怕也难有立足之地。
“放心,蒲知府久在官场,自有成算,即使要做,也会讲究策略,不会硬来的。”方临轻声道。
……
说话间,蒲知府来了,走入场中众人中间,按照计划,与大家介绍欧夫子:“欧夫子乃是府城中有名的读书人,德才兼具,虽是秀才功名,但积年教书育人,多有德望。”
参与乡饮酒礼的众宾一听,纷纷向欧夫子颔首致意,看上去彬彬有礼,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却能感觉出来,那都是表面上的客套,实际上没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
这也正常,当下社会,只看财富多寡,权势大小,你有德有才又如何?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实在难入他们法眼。
当然,这也是欧夫子为人正派,从未宣扬与监察御史韩元敬的师生关系,如方临这般近邻都不知道,众宾自然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怎会怎会高看欧夫子一眼?
欧夫子感受得清楚,也不说话,知道此时还不是发难的时候。
观礼人群中,方临也只是看着,他虽参与完善计划,但并无戏份,乃是今日幕后的戏外人。
蒲知府介绍了欧夫子,铺垫过后,旋即,在寒暄声中,乡饮酒礼正式开始。
这时,除大宾、年长者之外,众人皆肃立站着。
蒲知府上前一步,高举酒杯大声诵读:“恭惟朝廷,率由旧章,敦崇礼教,举行乡饮,非为饮食。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竭忠,为子尽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内睦宗族,外和乡里,无或非坠,以忝所生。”
这一套说辞是古书上的,说完,率先饮酒,饮过,将酒杯交给旁人,向众人施礼。众宾还礼,复位落座。
整个过程还是挺严肃的,像模像样,然而落座后就开始乱了,又开始彼此交头接耳,相互劝酒,说说笑笑,似与日常宴会并没什么两样。
……
“董兄,来了。”方临忽而一笑,小声道。
“哦?”
董祖诰提起精神,望向场中。
……
这时,只见场中,有人来向欧夫子敬酒,正是杨举人,就是曾经与樵夫相撞,后来儿子做官,又大办宴席,请孙二娘来做席那个。
欧夫子直挺挺站着,并没有要回敬的意思,搞得杨举人十分尴尬,眉头一皱,便要发怒。
蒲知府看了,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先一步开口道:“夫子,我看你今日似心不在焉,所思何人?”
欧夫子看了眼蒲知府,对道:“所思不过本朝太祖也。”
欧夫子声音不小,又将太祖抬了出来,这一下,全场都是微微一惊,安静了下,看过来。
“夫子真是会开玩笑,本府举行乡饮酒礼,你何以想到了圣祖高皇帝?”蒲知府不动声色,继续搭台。
欧夫子沉声道:“本朝自立国始,便重礼数,光武五年,太祖诏礼物定乡饮礼,于是吏部奏取《仪礼》及唐宋之制,有才周官属民读法之旨,参定其仪。十四年,又命礼部申明乡饮酒礼,曰:‘立国以来,虽已举行乡饮酒礼,而乡闾里社恐未实行,今时和年末,民间无事,宜举旧章,因定年高有德者居上,高年笃厚者次之,以齿为序。’十六年,又诏颁‘州县长吏为主,以乡之致仕有德行者一人为正宾,择年高有德者为僎宾,其次为介宾,又其次为三宾,又其次为众宾’……”
这说的是太祖如何兴乡饮酒礼的典故,当场只要是读过书的,或者在官场混的都听得懂,这是政治正确,决然无法反驳的,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他们不说,蒲知府说:“夫子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欧夫子环顾在场之人,叱问道:“敢问在场人等哪个合乎礼制,这些人又是如何选出来的?”
这话一出,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今天来这里的人,没一个是有德有才、德才兼备的。更难听些说,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没一个有资格参加乡饮酒礼’。
这一下可把在场中人激怒了,他们一个个非富即贵,平时哪个见了不是点头哈腰,只有他们瞧不起人的份儿,今天倒好,反被人瞧不起了,一时间骂声四起。
“我们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了么?”
“你一个老秀才,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就算是德才兼备了?”
“好伱个老匹夫,今日你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我马某人与你为难!”
……
场外观礼的一些有底线的读书人,瞬间为欧夫子揪起了心。
“不好,老先生仗义执言,得罪了众宾。”
“这与会众宾,非富即贵,老先生今日恐怕讨不了好。”
“真是荒唐!如今社会,追名逐利者众,反而说真话的人,要担心受到排挤报复了!”
……
“方兄,这……”董祖诰都是有些紧张起来。
“无妨。”方临微微摇头。
别不知道,他怎能不知道,蒲知府与欧夫子搭台,不过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目前一切都还在计划中。
……
“你这是在怀疑本知府么?”蒲知府似是也被惹恼了,冷声道。
欧夫子回以冷冷一笑:“知府大人可敢将堂上之人身份一一道来,与在下对质么?”
一介书生,无官无职,就敢跟知府针锋相对,而且是在名流权贵云集的乡饮酒礼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场中许多宾客都只以为,欧夫子是那种性情耿直、自诩清流、又臭又硬的穷酸腐儒,暗道晦气。
却还有些聪明人,想到以蒲知府的眼光、手腕,怎会请来这么个人,犯如此错误?再回想方才对话,感觉似有古怪。
之前,杨举人被欧夫子落了面子,如今看到欧夫子与蒲知府对上,哪想那么多,当即上前厉声喝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知府大人请你来是给你面子,不要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等之身份是否适合参加乡饮酒礼,自有大人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可配么?”
这话刚落,外面突然就有一道声音响起:“我恩师不配,那我韩元敬可配么?”
一群人从外而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赫然正是监察御史韩元敬,紧随其后的是府学前教授,再后面是一班衙役,见到这个阵仗,场中众宾都是傻了眼。
尤其是听到监察御史韩元敬称呼欧夫子恩师,众宾这才明白,欧夫子如何敢如此大胆,底气为何,纷纷暗道一声糟。
首当其冲的杨举人更是脑子嗡地一下,面若白纸,浑身发抖。
反观观礼的不少读书人,却是暗暗振奋,方临与董祖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只见监察御史韩元敬目光往场中一扫,沉声道:“乡饮酒礼的目的是敬贤德、尊长者,使百姓识廉耻、懂礼仪,我夫子一生兢兢业业,教书育人五十载,他若都不配提出异议,参加此盛礼,莫非你等配么?”
目光所过,众宾无不低头,全场落针可闻。
他们心中跟明镜似的,基本都是靠关系进来的,此般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非要较真,要以太祖时期的乡饮酒礼标准来追究今天这件事,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有罪责。
可以说,韩元敬作为监察御史,恰到好处出场,为恩师出头,占尽了权、情、理三字,这些通过关系参与乡饮酒礼的众宾今日尽数栽了,城中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几乎一网打尽。
这时,蒲知府却是出声道:“法理无外乎人情,太祖当年情况,又与如今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还请韩御史通融则个。”
既然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他话中的意思,自然是大事化小。
众宾听到,心中都是生出希望,却也不敢喧哗聒噪,只是期盼看向韩元敬。
——是,理论上说,他们这么多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如此庞大一股力量,韩元敬也不可能对着干,都给法办了,但韩元敬名声在外,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万一真玩愣的,就算最后能逃过一劫,也少不了一个灰头土脸。
韩元敬微微皱眉,似是斟酌,在众宾煎熬揪心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缓缓开口:“事随世移,此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了这话,众宾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反观观礼的不少心存正气的读书人,纷纷有些失望。
‘蒲知府精心布下这一场,怎会轻拿轻放?必有后招。’董祖诰却是清醒,心中暗道。
方临笑了笑,肯定了他的想法:“某些人高兴太早了,真正的连环坑,这才开始。”
果然,韩元敬话锋一转:“不过,此次乡饮酒礼上暴露出的一些问题,不可不察。乡饮酒礼,本应严肃神圣,如今却是声色犬马,放荡肆意;本应粗茶淡饭,如今却是山珍海味,奢靡无度……见此,本官痛心疾首,想太祖之时,厉行严肃节俭,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众宾都是人精,听出了言外之意,放过他们一马,作为交易,他们要支持倡导节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管心中如何想,此时嘴上纷纷答应。
“正该如此,我等当效太祖之风,厉行节俭。”
“听了韩御史的话,我深感羞惭,今后吃穿用度当一切从简。”
“酒色误人啊,自即日起,我……戒酒!”
……
“既然各位有此心,那么不妨签了这份倡议书。”韩元敬立刻拿出早就写好的倡议书,传阅在场众宾,让他们签字。
不是,倡议书,什么玩意?
这一刻,众宾傻眼了,若只是口头答应,做不做是一回事,可在这劳什子倡议书上签了字,那就不同了,约束之力非是口头可比。
方才一个个还义正词严的,此时传阅着倡议书,皆是安静了。
观礼的那些读书人,这才明白韩元敬用意,见到这一幕,看到这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吃瘪,差点没笑出声。
“怎么,莫非方才你等而言,是糊弄于我?”韩元敬板起脸,沉声道。
按照计划,这时应该蒲知府、欧夫子出场,带头签字,竟是不想,有人抢在了前面。
“我来!”正是杨举人。
他知道之前得罪了欧夫子、韩元敬,此时果决开口,想要挽回些印象分。
有了第一个人,其他人家纷纷跟随,一些表面风光、为了维持家声不坠、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的大户人家,更是顺水推舟,表示支持。
最后,府城中的范家、谷家等顶尖家族,也不得不跟着在倡议书上签字。
当然,他们如此妥协,除了这次被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设局拿捏住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此举只伤面子、不损里子,并没有让他们真正割肉。
韩元敬将签下众宾签名的倡议书收起,满意点头,又道:“这份倡议书,韩某人会送于圣上,以彰各位厉行节俭之心……”
‘彰你娘!’这又一个出乎预料的骚操作,让在场众宾心中无不大骂。
对方一套又一套的,他们哪还不知道上当?可此时后路已被堵死。
这份倡议书真传到了皇帝那里,可就不是能敷衍了事的事情了,就真要拿出行动去做。不然,往小了说,是两面三刀;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这些达官显贵没什么笨人,就算之前没反应过来,到了此时,大多也回过味儿了,看出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是一伙儿的,不过技不如人,也无可奈何。
甚至,明面上蒲知府帮了他们,他们还得感谢,认下这个情,这事情弄得,怎一个窝心了得?
……
这次乡饮酒礼上,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设局,趁其不备,根本没什么你来我往,一波拿下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让他们签下节俭倡议书,定下节俭基调。
自此,淮安府城权贵不得不收敛,奢靡之风大减。由上自下,一些富裕人家、普通百姓也受到影响,整个淮安府城风气为之一清。
当日之事,也被观礼的读书人传扬开来,韩元敬、蒲知府、欧夫子巧计制权贵,在民间获得了巨大声望。
然而,这项计划重要谋划者之一,方临却隐于幕后,静观风云,从始至终不为外人所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