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傍晚,乌云低垂,狂风呼啸,扫过园子,院中树木疯狂摇摆,草叶翻卷。
乖乖一身毛发被风刮得竖起,连忙灵巧一跃,跳进亭子,挨着亭子中正在下棋的秋秋姐弟三人坐下。
这个时候,方泰也从厂坊回来了。
他近来在学习经商,到了实践阶段,方临开始将厂坊的一摊子交给他,逐步放权,这个过程中也会犯错误,但经商么,都是这般喂出来的,方泰成长很快,进步明显。
方泰整理了下被风刮得凌乱的四方巾,走到廊前,对方临道:“爹,看这样子,似是要下暴雨,今年,会不会又出现汛情?”
“早有组织百姓,在城外疏浚、开掘排水沟渠,就是连日暴雨,也不会像是六年前决堤那般严重,至于普通灾情,有灾救灾,将百姓迁往海外就是。”
这几年间,因为城外沿江那片区域,当初遗祸,多有爆发汛情,也就每年疏浚,才能泄洪减轻危险。
不过,这般的疏浚,治标不治本,遇到汛情那些排水沟渠就会被淤积堵上,基本要每年疏浚,耗费大量资财。
可若是不疏浚,一旦爆发汛情,就会非常恐怖。
——只能说,世上许多事情就是如此,错过了最合适窗口,做错选择,后续就十分麻烦,即使徒耗十倍、百倍的资财弥补,效果也远不如曾经了。
“爹说的是,我们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竭尽全力,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就是,这就是爹说的‘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了。”方泰如是道。
方临看了大儿子一眼,知道这个大儿子看出些什么,这是在拐外抹角安慰自己:“比起你二弟,你倒是有些大智若愚的性子,深知藏拙,爹对你是放心的。”
他没有在这方面多说,话锋一转:“至于你说的道理,爹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尽力了,就能心安的。正如爹这些天一直在担忧的,你京师董伯伯的事情……”
方泰明白老爹的意思,自家老爹和董伯父,相识于微末,有着将近二十载交情,不是一句‘竭力相救,剩下的交给天数’就能心安的,这是关心则乱了。
这时,邓管家匆匆找来:“老爷,您吩咐过,有京师来信第一时间……”
“哦?快快给我!”
方临一把接过信,让大儿子自去收拾,自己匆匆去往书房,打开信,看到果然是张瑞安来书,已然救下董祖诰,这才长出一口气,感觉心中多日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
“董兄过了这一劫,不但保住性命,还即将外放,履任淮安知府么?”他心中欣然。
虽说淮安知府是谁,他其实无所谓,对方真不听话,架空就是,但若是董祖诰这种有默契的,自然更好,彼此共事,相得益彰,许多事情的效率也能大大提升。
方临继续往下看,信中,张瑞安提及魏忠贤的态度,对方感念先帝恩情,自己都是沾了他的光,就连这次事情,自己其实出力有限,魏忠贤更多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这让他不由回忆起当初去京师与洪泰帝见面,所见旁边那个中年白面无须男子,神色复杂。
“魏忠贤此人,功过且不提,只说这个人本身,心狠手辣是真的,但也的确是重情义之人,身上自有一股人格魅力,也难怪能拉起如此大一股势力。”
信中后续,张瑞安简略提及自家老母之事,自己即将离京,回乡扶灵。
“此事……唉!”
方临唏嘘不已,这世上,是真有如花木兰、梁红玉这般巾帼英雄的奇女子,也的确有如徐庶之母、岳飞之母这样的贞烈母亲。
不过,对张母,方临是佩服的,但对张瑞安投靠魏忠贤,张母苛责,拿张瑞安与秦桧之流相比,他又是不认可的。
秦桧那种人,投降卖国;魏忠贤对辽东鞑子,可是一惯强硬铁腕,更卓有成绩,这怎能一样?
当然,魏忠贤贪污、残害无辜读书人,这也没得洗,可那群文官就好到哪里去了?
方临可以负责任的说,如韩元敬、蒲元皓这般的文官,乃是极少数,大夏九成九的文官,如魏忠贤一样贪!
不,他们不但贪,还无能!
唯一比魏忠贤强的是,这些人掌握舆论喉舌,善于装裱,给自己洗白,给人一副好似很有风骨的样子。
“名声杀人啊!”
方临吸收此事经验、教训,更深刻理解了‘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的道理。
他叹息之余,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妥,发现这事似有蹊跷:“不是我阴谋论,而是张母找来这件事的结果就是,魏忠贤损失了一位智囊、谋士,对自身势力是有削减的……更细思之,张母在乡间,怎么就听到了风言风语?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找来?很难说不是有人针对张瑞安,或者说是针对张瑞安背后的魏忠贤!”
这种事情,有心人想要做手脚,太简单了,针对张母的性情,放出风声,推波助澜,稍稍引导舆论,完全能做到无痕无迹,想追查都追查不到。
“文官的又一次反扑么?”
方临喃喃着,这种事情,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心,至于没有证据,自由心证即可。
‘以张瑞安的聪明,大概是能想到这些的,不过拒绝魏忠贤夺情,想来出于对张母的孝道之外,还是因为这次事情受到了些影响……张瑞安对曾经的选择,恐怕是极为后悔的。’
‘说回朝堂,魏忠贤失去了张瑞安这位智谋之士,同时,文官又因为这次上书死谏行动失败,也会愈发谨慎小心……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可此时,魏忠贤不能倒啊,一倒大可能就是天崩地裂……”
魏忠贤压着文官,压着‘不能只剥削江淮之地,要一视同仁,对别地加税’的声音,压着贪污赈灾款项的各地官员,同时捞银子给辽东供给军饷,提拔有能力的武将。
要是魏忠贤倒下,再没有脑子拎得清、强有手腕的人物接手,这些措施被推翻,后果不敢想象。
不说别的,魏忠贤倒台,新的政治势力上台,也要面对国库空虚的问题,必然要征税,但一条鞭法已然囊括了所有税赋,如果在税制上再进行改动,会造成极大混乱。更糟糕的是,如今大夏吏制腐败,如若再没有了魏忠贤杀得人头滚滚的震慑,一旦朝廷加税,朝廷加税一分,下面官员就敢以朝廷名义,收五分、十分,这种雪上加霜,对本就灾情严重、快过不下去的大夏各地,乃是不可承受之重,后果必然是各地百姓揭竿而起!
更要命的是军制,魏忠贤提拔了一批有能力的将领,若是魏忠贤倒台,这些人会不会视作阉党,遭到清算?魏忠贤还在打击吃空饷,好不容易让军队实额,若是魏忠贤倒台,以那些文官的尿性,拿出曾经十成兵饷只给三四成的尿性,这种情况下,军队能忍么?
这么说吧,在军饷方面,曾经军队虚报人数,有许多吃空饷的,朝廷不给足额,凭着那些空饷名额,还勉强能过,现在已然实额了,再像从前只给三四成兵饷,士卒是真会过不下去的,真当他们就不会暴动、造反了?
故而,魏忠贤倒台,极大的可能是:民间乱、军队乱,虎视眈眈的辽东女真趁虚而入,大夏出现亡国之象!
“如今大夏的稳定、平衡,乃是极为脆弱的,魏忠贤就是这脆弱平衡中极为关键的一点。这一点崩溃,很可能引发恐怖的连锁反应。”
不得不承认,洪泰帝的眼光很好:魏忠贤有手腕,有能力,可是个太监,没卵子,威胁不了皇权,这真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方临能想象到,若是让魏忠贤再把持朝政二三十年,将小冰河时期最严重的时期硬抗过去,随着国力发展,江淮之地工商业税日益增多,发展中解决问题,说不得大夏还真能起死回生。
可上天会给大夏这么长时间么?或者说,文官集团会容许魏忠贤把持朝政二三十年么?这次对天顺帝上书死谏失败,逼入绝境的文官会做些什么呢?
“若是张母之事,真的是文官所为,这次针对,也只是削弱魏忠贤羽翼,真正杀招必然在别处……要摒弃冗余信息,透过现象看本质啊!”
方临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魏忠贤的权利,很大一部分来自皇帝支持,要想动魏忠贤,绕不开皇帝这个魏忠贤的靠山。我能想到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方式是说动皇帝这个魏忠贤的靠山,放弃魏忠贤,这种方法这次文官集团已经尝试过了,大败亏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式,那就是……”
恰此时——
轰隆隆!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划过天幕,整个天空支离破碎,好似蛛网遍布的瓷器,片刻后,又是一声闷雷炸响,弥补天幕的电光破碎,整个天空陷入无边黑暗。
然后,哗啦啦啦,明明是傍晚,天却一下子黑了下来,仿佛一下子来到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在那黑暗中只有要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
……
京师。
五十三文官上书死谏,阴谋败露,魏忠贤反攻倒算,展开了血腥报复,杀得人头滚滚。
一时间,京师之中,这位‘九千岁’声势煊赫无两,那些在民间鼓噪声势、妖魔化魏忠贤的文官都一时都消停下来,显然是因为魏忠贤的屠刀恐惧。
不过,如此以暴制暴,带来的仇恨不会消失,只是会隐藏更深,更加隐秘。
……
是夜,风雨大作,京师一处小院,两人在此密会。
“令尊武英殿大学士,却惨遭阉党迫害,尸首弃市,魏狗之残暴,简直令人发指。”
这人声音顿了一下,又道:“此事背后,也是陛下不辨忠奸,不分是非,实在令人寒心呐!”
“你到底想说什么?”对面之人神色平静,语气中却隐藏着一股怨气,也不知对谁。
“陶公子,莫急、莫急,老夫你问你,可想报仇么?天下苦魏忠贤久矣,可奈何,那阉狗权权力来自陛下……要想扳倒这阉狗,就必须……”
“你是想……”对面的陶公子闻言,似乎想到什么,‘嘶’地倒吸一口冷气,震惊指着对方。
“陶公子意会即可,倒也不必说出来。”
这人缓缓道:“须知,天子也是人,青史之上,死的蹊跷的天子还少么?就说本朝,死于宫中失火的;登基不过月余,年纪轻轻,就殁于心疾的;又或者吞服丹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可……当今天子无子,若是……恐天下大乱啊!”
“天子之弟——信王,有圣天子之资。”
天顺帝弟弟信王,并没有接受过储君培养,政治智慧不足,所以,此人才说有‘圣天子之资’。
何为圣天子?
圣天子者,垂拱而治,说更难听些,容易被忽悠,治国必须依靠他们这些文官。
对面之人沉默着,并未说话,似在思索。
他不是在思考扳倒魏忠贤的后果——如他们这些人,就是有着迷之自信,坚定认为,扳倒魏忠贤,一切会更好,只能说,这些大夏的‘精英’,绝不是蠢,而是……心坏了。
此人在思索着的,乃是做下此等大事的后果。
“张瑞安,那阉党走狗,已被设计走,正是大好时机……令尊曾是大学士,想必对宫中人事有所了解……”
“此等大事,万一……就是灭族大祸啊!”
“又不要阁下做什么,只是提供一些信息而已……再说,我们也不会明目张胆做出那……只是制造一些意外……须知,保护一个人容易,要害一个人却很容易,有千日做贼的,却没千日防贼的,可是这个道理?”
这人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笑意:“另外,陶公子也别将这种事情想得太复杂,如此关要之事,有时只需关键一二人……另外,经过这次事情,我们也吸取教训,不会鲁莽出手,会很有耐心,一年、两年,总能等到一个机会……到时,顺其自然,意外会自然而然发生……”
大雨瓢泼如注,哗哗啦啦敲击着地面,淹没了这些如蚊蝇般熹微、断断续续、并不真切的声音,冲刷去一切痕迹,悄无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