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这点,奚昭登时下了一身冷汗。
难怪。
难怪过了一年多,他们还没有让她出府的意思。每每提起,也是打马虎眼避开话题。
先前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心生过怀疑,这亦是她想要尽快离开的缘由之一。但一直找不出什么端倪,只能压在心底。
惊惧过后,她开始冷静思考眼下的境况。
跑?
肯定不行。
她没有法力,根本冲不破月府的禁制。要是惹恼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彻底封住她的行动。
跑都不行,自然也不能硬来了。
只能暂且装作不知道,再另想办法。
奚昭不断回忆着他俩的对话。
按月楚临的说法,要在修整完月府禁制后才会取魂。她想,多半是怕她或者月问星的魂魄散出月府。
月郤以前在她面前提过一嘴,每回修整禁制都至少要半年时间,麻烦得很。
也就是说,她还有半年时间。
除了想办法拖延禁制结成的时间,她还得想清楚这半年里该从何处下手。
思绪混乱之时,她在书阁里整天整夜地待着,终于找到小童子说的取魂术。
书里明明白白写着,取魂术很是复杂。需两人合力,一者取三魂,一者取七魄。且要两人彼此信任,才能顺利取出魂魄。
但若心有嫌隙,两人间就会产生斥力,难以勾出魂魄。
奚昭的视线停驻在那几行字上,忽然了悟。
她的确听见了月楚临提醒月郤,让他收心,以待取魂。
那……如果是从中下手,让他们心生嫌隙呢?
既然一个都打不过,不妨先让他们自个儿出现龃龉隔阂。
脑中模模糊糊有了想法,奚昭把书放回原位,神情如常地离开了藏书阁。
-
夜晚,暑气渐退。
奚昭躺在秋千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忽有人大步走进小院。
“绥绥!”月郤走近,“这么晚了怎的还在外面,仔细着凉。”
奚昭抬头看他。
少年人意气风发,走路都似六月风,热腾腾,带着股谁也拦不住的劲儿。
但如今在她看来,却像是随时可能扣下尖牙的凶兽。
奚昭忍住心中厌惧,只当是平常闲聊。
她道:“有些闷,就在外面荡会儿秋千。”
“别在外面冻着了,早些进去。”月郤伸出手,“要嫌闷得慌,正好,瞧阿兄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奚昭垂眸,只见他手里握着枚金架风车,上嵌青红玉。
一见就珍贵,却看得她心底发寒。
这算什么?
给颗糖再打一巴掌?
攥在秋千上的手拢得更紧,她忽唤道:“阿兄。”
她不接风车,月郤也不催。他在她身前蹲下,专心致志地望她:“心里头藏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与阿兄听听。”
奚昭只道:“这风车好看,是在哪儿买的?”
“就一首饰阁子,挑了样式让他们打了个。绥绥放心,这满太阴城里只有你有。”月郤一拨风车扇叶,竟发出丁零当啷的悦耳声响。
“那……”奚昭试探着问,“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看什么?”
“就那处首饰阁子。”
“好啊。”月郤笑吟吟道,“要是绥绥喜欢,就把阁子搬进府里随你挑。这等小事还不至于告诉大哥,阿兄明日——不,这会儿就能去办好。”
说着便要起身。
但奚昭扯住他袖子,说:“不是,我是想出去看看。”
月郤身形一顿,笑容变得不大自然:“这外头四处都是妖魔鬼怪,可比当日那大蛇凶狐厉害,你就不怕被吃了去?”
“太阴城的妖魔是多,但总有凡人多的城镇吧。现在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另择去处。只有把自己安顿好了,往后也才能报答兄长恩情。”
月郤重新半蹲在她身前,拉住她的手:“好绥绥,告诉阿兄如何起了离开的心思?在这里住着不好么,等你的身子再好些,想去何处阿兄都可以带你去。”
画大饼是吧。
奚昭放缓了呼吸,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分毫异样。
“我是觉得一直住在这儿,对大哥和阿兄来说,也是累赘。”
这话原本只是不叫他起疑心的随口一言。
不想话音刚落,月郤脸上的笑意就褪得干干净净,眼中沉进凌厉寒芒。
“是谁与你说了这般不入耳的话?”
奚昭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好似只要她吐出个名字,他就会往那人身上射两箭似的。
她道:“没谁,只不过我毕竟是人族,没理由——”
“住这儿哪需什么理由?我欢喜你住这儿,大哥也是。你现下最重要的事是把身子养好,往后再别说这种话,不中听。”月郤单手一挥,表示不愿多聊这茬。
奚昭心知不能操之过急,便不再问。
她拨弄着手中风车,忽问:“大哥知晓你跑出去弄了这玩意儿吗?”
月郤爱玩儿,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月楚临对此颇有微词,提点过他好几回。
果不其然,他稍蹙起眉:“今天走得急,倒没跟他说。”
“这样么……”
奚昭停住,扇叶转动的清脆声响也戛然而止。
她抬起长睫,眼底情绪不明。
“那要是被大哥知晓了,让你把风车退回去,该怎么办?”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竟让月郤面露难色。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遭,最终道:“只是架风车,大哥应当不会训我。”
语气却不大确定。
奚昭:“……”
这叫她从哪儿入手。
月郤对他哥比对他爹还在意。
而月郤跑这么一趟,竟真只是为了送她金架风车。没聊两句,就说有要务处理,得走了。走前还不忘嘱托她快些回房间,别在外面冻着。
-
和前几天一样,奚昭几乎整夜没睡。
一大早,她就饶有兴致地满府乱逛。早前她盯过,东边花圃院墙外的那树野杏子快熟了,这两天就能吃。
糟心事是不少,但总不能时时烦闷吧。
也得寻些开心。
直跑得额上冒汗,她总算瞧见了那树杏子。
金灿灿地缀在枝叶间,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格外招人。
奚昭把袖子两挽,踩着矮木桩,熟练扒上围墙。
手已快挨着杏子了,却陡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她顿住,朝旁一睨。
围墙对面站着个面生的青年。
宽袍大袖,一柄螭纹玉带钩衬得腰窄肩宽,端的清雅。
瞥见那玉质金相的青年,奚昭起先以为他是哪族来的小少爷。月家位高,平日里与妖中大族多有来往。
她见过不少,但印象都不算好。
那些个妖族见她是人,常常心有鄙薄,背地里指指点点。
可碍于月家的面子,面上又对她分外客气。
烦得很。
所以这会儿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像是迷路了,她也只是语气淡淡道:“要是去厅堂,就往前直走,看见荷塘了再朝右折,绕过长廊就是。”
她说话时,那青年始终望着她,明显是在认真听她说。
等她说完了,他才微一颔首:“多谢,某在等人。”
奚昭心底的不快散去许多。
这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可还挺讲礼貌的嘛。
比以前来的那些公子少爷顺眼多了。
“那你要往里面挪几步吗?”她指指天,又指了下枝叶葱郁的杏子树,“日头高,晒得人头疼。往阴凉处躲躲,也方便你等人。”
青年听了,掀起眼帘看了眼杏树,再望向她。
“墙头也无荫蔽。”
“我又不等人,摘些杏子就走,不怕晒。”奚昭顺手拧下颗杏子,用布帕擦净,咬了口。
酸甜清爽,正是好吃的时候。
她囫囵咽下,正打算多摘些,不远处就来了一人。
也是个面生的。
不过比之墙外的面冷青年,那男人要不拘小节得多。
行为落拓,模样也生得秾丽,长发半挽。两边耳垂上各缀一枚玉珠,下系飘带样式的耳坠。
奚昭在那飘带耳坠上多停留了两眼,上面金线细绣。
绣的好像是蛇。
男人显然也看见她了,一双狐狸眼上挑着望过来,含笑多情。
令奚昭想起之前被抓进月府的凶狐。
就和这人一样,看着风骚得很。
但和那副皮相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穿得格外简单。
时下太阴城里世家大族的少爷都爱佩玉彰显身份,她看过好些个来月府拜访的世家少爷,腰间系着的组玉佩一直能垂至膝下。就连整日没个正形儿的月郤,颈上也常佩有玉横。
这人却不然。
腰上没见什么珍奇挂件,仅系着枚赤红雀羽。
将这两人来回看了几遭,奚昭渐能确定他俩是谁了。
月郤之前说过,会有两个道人来府里修缮禁制。
应当说的就是这两人。
好似还是对师徒来着。
师父名为太崖,弟子叫蔺什么岐。
师徒……
奚昭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两番。
青年瞧着年岁小点儿,但明显更稳重。而且都是身怀法术的道人了,哪能靠皮相判断年龄大小。
几百岁的小娃娃她也不是没见过。
抛开皮相不谈,还是那青年更像师父。
叫太崖么?
这名字也衬他。
刚这么想,不远处的男人就开口了。
一把嗓子低沉含笑,普通一句话都能说得像是打趣:“玉衡,只叫你在这儿等我,怎的片刻没管你就四处吓人,如今还吓得别人躲去墙上了?”
墙外的青年模样冷淡,却是格外有耐心地应道:“师父,我并未吓她。弟子也非豺狼虎豹,不会将人逼去墙上。”
奚昭眨了下眼睫。
猜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