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魏垣动身返回家乡。
皇帝特地指派祁家那支卫兵护送,路线由京城向北至陇州,再西行经兰州、凉州、甘州最后入肃州。
启程这一日,北城门浩浩汤汤聚了一群人,长公主立在最前方,忧心忡忡。
曾几何时,她讨厌这个被皇帝教养过的儿子,甚至带了恨的意味,可气定时回想,那是她尚存的骨肉,血肉亲情始终无法割舍。
她选择蛰伏于京城,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下一次搏斗,必然希望魏垣离得越远越好,若是失败,他还有机会保命。
“垣儿,你此去肃州,母子分别,日后恐难相见,让母亲多看你两眼。”魏垣还未上马车,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只说是对儿子不舍。
她的心绪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变数,不知真假,魏垣早已看惯。
他沉着脸,并未透出太多表情,见母亲眼角泛出一滴泪,只木然伸手为其拭去,进而跪地行礼道:
“见母亲如今承蒙陛下关照,在京中享尽礼遇,儿子很是安心,只是儿子不能再侍奉于母亲身畔,还请母亲恕罪。”
长公主柔肠触动,闻言又是两行清泪,连忙扶起他来。
今日皇帝未出城相送,却准许了卢昭仪随宁王许玦一同出宫。
自玉翘生下煜儿后,宸元宫也热闹起来,宫中嫔妃也多来探望,难得有和谐之时,卢昭仪脸上那长久的愁绪也得以挥发。
她曾养育魏垣近十载,也是有些母子情分,见魏垣有今日荣耀,心中着实高兴,上前道:“长公主莫要哀戚,垣儿作为郡王定会治理好地方,日后大有可为,若你哪日想他了,请示陛下将他召回就是。”
魏垣看向卢昭仪时,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孩儿不在时,还得劳烦娘娘替我看顾母亲。”
“垣儿何出此言,你老是护着阿玦,这么多年倒是我们母子烦了你,长公主若有差遣,宸元宫上下必定竭尽全力相助!”
卢昭仪说着,抚上魏垣双臂,二人亲切之态竟胜过魏垣与长公主这对亲母子。
长公主敏锐察觉出了其中异样,方才的触动、不忍又归于忧心。
“你......快走吧,我们终有一别。”
长公主擦拭面颊上还未干的泪痕,无奈叹气后扭头不见他。
魏垣沉默半晌,只庄重行了礼,与纾雅一同向众人告别。
随后二人一同登上马车。
这一程用的马车与京城中代步所用的不同,十分阔大方正,车厢外形如木构房屋般有檐有角,车盖四角还各挂了一条流苏穗。
入内是一个空阔的厢室,正中有长案,长案左右放置了软垫供人跪坐,两侧窗牖并非布帘遮挡,而是都做了窗扇,如屋中轩窗那样开合,壁上皆贴有丝绸,精致透香。
一队卫兵皆是骑马而行,伴着这具庞大车驾,款款离开北门,随后行速加快,直至消失于远山尽头。
长公主立在城门口良久,爱与恨在胸中翻滚,五味杂陈。
......
纾雅从未亲眼见过这样华丽的马车,甚为惊叹,只是这场合下她心中更多的是忐忑,无心欣赏。
此去肃州,她再难见到京城的姐姐已经远赴岭南的其他亲人,若非雪魄还跟着自己,否则真要形单影只。
魏垣本也要骑马而行,因担心纾雅不适,同入了马车。
“母亲那般模样,也是触及你的伤心处了吧......”他坐在纾雅身侧,打量她若有所思,不由得握住她一只手,以示宽慰。
纾雅心中烦闷一直都在,倒不是被长公主勾起。只是想到长公主方才那模样,确实心酸,前些日子魏垣说起她似有怪疾,时而癫狂,可纾雅在京城这些日子只见过她内敛的一面,方才她泪眼婆娑时,魏垣未免也太冷漠了些。
“我只是见长公主忧心,你又那样不管不顾,觉得她有些可怜......”
纾雅低声说着,手中还不停把玩着披帛一角。
魏垣见状怅然一叹,伸手揽住她:“确实是我从前太戒备,以至于对母亲不够尊敬,也只好遥向她致歉......”
厢室中还有雪魄,她虽听纾雅说起与魏垣更进一步,只是亲眼目睹他们亲昵时,还是忍不住发笑。
在马车之中,时辰仿佛被拉长,幸亏车厢一隅放着一个书架,其中零星放着几本书,可供消遣,纾雅粗略翻过,有前史、诗文、神话志怪等,最宜打发辰光。
纾雅儿时喜欢看神话故事,起初只是出于孩子脾性,觉得柳家生活太苦,若有故事中那些神力,便要带着母亲去一个世外桃源。
不过后来,她逐渐明白这些故事都是人们面对自然规律茫然时为其添加的一种成因,夏雷冬雪,日升月沉,天地之力已非前人可想象,于是诞生了神明的故事。
万物循环生生不息,谁也无法跳脱其外,每当她想起,都会觉得人之所以痛苦,只是心绪被困在了当下。后人看今人与今人视前人一样,史书尚且不能写完皇帝的所有,谁又知那些无名无姓之人一生都发生了什么呢?
她如此勉励自己时,似乎一切都能豁然开朗,反正无论愁过一日还是乐过一日,那些光阴都会过去,与其惶惶度日,不如留内心片刻安宁以求解决之法。
思度之间,纾雅心中忐忑消除大半,家中变故已然发生,无人伤亡已是最好,大家都只能目光朝前,尽力补救,若是自己都过得不好,怎还有余力保护千里之外的亲人。
回望雪魄,她倒是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那些故事,每次看到新的,作画便有了素材。
“姐姐,你说太阳真是金乌所化的话,古时有十只金乌,他们怎么不工一休九,反而都挂在天上呢?”
雪魄埋进书中的脑袋蓦然抬起,向着纾雅发问,逗得她合不拢嘴,魏垣听后也呛了一口水。
“你看,魏大人听了都发怵。”纾雅收敛笑意,打趣道。
魏垣草草擦拭身上茶水,轻言:“去州衙,说给刺史听......”
雪魄羞愧点头,将书本挡在面前,再放下时,自己也忍不住发笑。不过她不喜欢周围人苦哈哈的,能逗人一笑本身就是件乐事。
车厢内氛围松快,却听外面忽现一阵龃龉之声。
伍必心未与他们同乘马车,而是骑马同行,此刻像是在和谁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