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当中,魏垣蓦然想起这间屋子就是当初他们成婚时的喜房。
那夜自己喝了酒,神志朦胧,醉意上头后独占床榻沉沉睡去,晾她在桌上趴了整晚......转眼已过一年半,再度躺卧于此,旧事涌现,恍如隔世。
思绪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唯有人还清醒无眠。帷帐之外正对着门扇,月光下澈,棂花间隙透着微明。
他出神许久,忽见门外又有人影晃动,呼唤声随之而来:“魏兄,睡着了么......”是伍必心。
闻声,魏垣从锦衾中支起身子前去开门。
“就知道你还醒着。”伍必心见他脸上并无倦意,欣然道,“我那院子太静,一时竟难以入眠,索性来找魏兄闲话几句。”
回京途中白日里车马颠簸,入夜伍必心倒头就睡,如今安稳了却说自己难以入眠,只打量他衣冠齐整,根本就是还未就寝。
魏垣闻言不免嗤笑一声:“诓人也得挑些可信的,你怎会睡不着?”
伍必心颔首:“瞒不过魏兄......”说罢,二人席地而坐,他手中笼火与月光相映,院中一切明朗起来。
又道:“今日你听了些不愿接受的东西,心中有怨无法排解,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定然不得安眠。”
魏垣怔愣片刻,应答:“言重了,你这不是来了么......我只叹帝王之心阴鸷难测,谁又能保证自身不是‘朝生暮死’。”
伍必心望着他,嘴角笑意若有似无。当初为了亲人能活,自己早已卖命给天机阁,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这些话无法明言,若他也是局中人,必然会懂。
一番思虑后,他说道:“魏兄也不是头一天见识吧,肃州一事不是做得很好么,皇帝只当是你怨恨祁家才与之抗衡,若要求个安稳,那就扮好愚者,时机未到,咱们只能恨祁家。”
四目相接,魏垣沉默不语,这便是认下了必心之言。他自认本就是个愚者,否则怎会到了今日才知长兄身世。
话题戛然而止,二人又聊了些旧事,说到从前一同赏星、狩猎或比剑,魏垣不禁感叹时光荏苒,幸而伍必心一直都在。
院子水汽散去后,夜来香微微吐蕊,弥散芬芳。夜谈近子时,二人都带了些倦意,这才各自就寝。
东宫赏菊会定在八月初五,纾雅早已从宁王府归来,随魏垣一同赴宴。
初秋,皇宫处处景色宜人,红墙衬枫叶,飞檐揽拒霜,一路景观令纾雅应接不暇,近东宫,淡雅清洌的菊香扑鼻而来。
同往丽正殿的大路上,数百盆抱蕊秋菊夹道摆放,一路灿黄,如置香海,然而此处菊花仅供迎宾所用,内院那些色彩缤纷姿态多样的,例如凤凰振翼、十丈垂帘、雪珠红梅等,方为菊中之冠。
帝后还未到,宴会事宜由太子及太子妃全力操办,众皇子公主及宗亲世子齐聚丽正殿,热闹非凡。
入内拜过太子之后,纾雅目光恰巧落到紧挨主座的许瑜,他正凝视桌案上一壶清茶愣神,未曾注意门外来了何人,直至身畔有一女子入席,这才思绪回笼,扶她落坐。
纾雅环顾四周,不见玉翘夫妇,想是还在路上,眼见宾客各自归席,她与魏垣也得守着礼节,在内监指引下来到相应坐席。
落坐之处离许瑜少说隔有四五张桌案,她想仔细一观张侧妃之貌,奈何衣袂掩映,阻隔视线。
数度倾仰,仅可见其发钗鬓鬟,纾雅不敢失礼于人前,便向魏垣询问:“我们不去拜见晋王殿下么......”
“你很关心他?”魏垣呷一口香茗,淡然道。
纾雅眉头稍蹙,凑近低语:“难道夫君不好奇张氏小姐长得到底像不像我?”
松快的应答激起魏垣一丝笑意,垂眸说道:“想必殿下正为此事犯愁,此刻人多眼杂,我们过去只会平白让人难堪,待宴会结束,宾客移步内院赏菊时再去寻他......”
纾雅颔首。
是时,太子亲自迎了一人入殿,那人衣着华美形貌昳丽,举手投足尽显矜贵。自周围人探讨声中,纾雅得知眼前之人便是颇受皇帝宠爱的梁王。
两旁有思绪活络者已起身见礼,旁人察觉,亦纷纷起身,一时辨不清在拜太子还是梁王。
魏垣心下了然,隐在众人之间,假意饮茶。
“四弟请坐。”太子一路将梁王带至主座,梁王推脱二三,最终还是受邀落座,引得众宾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他是否僭越。
话语入耳,梁王再行大礼,面覆惶恐:“弟弟何德何能可与皇兄平坐......”
太子不作多想,诚恳道:“此言差矣,四弟乃父皇最为器重之人,阖宫敬仰,又与本宫是至亲兄弟,何必在意那些虚礼呢。”
纾雅虽不懂太子心中所思,却也有些愤愤,转头对魏垣耳语:“真有如此深厚的兄弟情谊?”
“太子对谁都好,更遑论这个最得宠的弟弟......”
她无奈摇头,转而斟了一盏茶细品,菊香清浅,又是她未曾喝过的新花样,难怪魏垣爱茶不爱酒。
才说“酒”,纾雅便嗅到幽微酒气,循着气味来源,只见屏风旁散落两只錾花执壶,壶中酒液尽洒,有一云髻锦衣的贵妇人望了望主座,又打量足边混乱,怔然无措。
察觉异样,许瑜骤然起身走到屏风处,吩咐侍从清扫脏污,而后与她说了些什么,似在宽慰。
纾雅见二人攀谈,却听不真切,只隐约猜出那人是太子妃,估摸着她亲自奉酒,撞上主座一幕,惊惶不止,方才砸了酒壶。
话语未尽,太子妃泫然欲泣,与许瑜一同退到屏风背后,张小姐观望半晌也离席随之而去。
透光画屏上映照着模糊人影,其中一人抬袖拭泪的动作尤为明显。
窥视屏风之人不止她一个,魏垣见状伏到纾雅耳边,沉声解释:“一味的兄友弟恭只会为人作嫁,若他们易位而处,梁王必定提防、打压......如今连太子妃都知道要变天了。”
随着太子落坐,殿内嘈杂之声逐渐安定,可纾雅仍未等到姐姐和姐夫,又待过半炷香,太子正欲发话时,他二人才缓步进殿。
许玦一身素净水蓝外袍,与玉翘白衣蓝襟相衬,夫妇相携,来到堂上向太子行大礼。
“今早府中有些事儿亟待处理,故而来迟,还请皇兄恕罪。”许玦面带愧色,躬身致歉。
“六弟何须拘束......”太子仍欣然应答,“父皇时常召你入宫议事,你府上又有幼子需要看顾,忙碌些也是应该的,且入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