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腊梅行将凋零,枝头尚留残香,如丝如缕。连日宴饮,年节气氛愈发浓郁,只是纾雅被那酒荤味熏了多日,早盼着能离开宫城回府歇息。
谁知衣带还未沾染上几缕公主府的花香,求饶的人便开始连连骚扰。今日又得通报,纾雅本欲当场谢客,转眸却见玉翘自不远处走来,在那家丁身后顿了脚步。
“姐姐?”纾雅轻唤。
“宁王妃到访,长公主已将其请入府中。”
玉翘鲜少踏足公主府,唯在纾雅在府时,偶尔抽空一探。往常到访,必是前呼后拥,随从如云,然而今日她孤身一人,连平日不离左右的珠玑亦无踪影,令纾雅倍感惊异。
“煜儿风寒方愈,不忍令其外出受风,便留在宁王府由珠玑照料。”玉翘察觉到纾雅眼中的困惑,随即上前解释,“宫宴数日,你不肯与我闲絮半句,姐姐忧虑得紧。今日不带旁人,只想和你倾谈片刻。”
她步履渐近,忧愁之色袒露无遗,“殿下已将闵女官带入王府,我实在不愿见到他们那般......”
“姐姐请随我来。”纾雅见玉翘有话难说,忙引她入内。
屋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细嗅之下还有白兰香气,魏垣端坐于书案之后,正专注处理来自肃州的书信。
屋外雪色涌入余光,他未抬首,只温言道:“炭已点上,还放了你喜欢的干花熏屋子,可还暖和?其实这些香料也不算刺鼻......”
他兀自言语,直到书完整句,方才停笔看向纾雅,见她身旁伴有来客,目定之后才辨出身份。玉翘默然,如寻常访客般对他福身见礼。
“多谢夫君,难为你闷得满头大汗,不如移步书房?”纾雅开口便要轰人。
魏垣打量二人片刻,垂眸继续书写,“不去,垫子都捂热了,在这儿开窗闷不着,去书房受冻得染上风邪。”
玉翘眼眶霎时有些发酸,她从未听过许玦说出这样的话,似是尖锐却情真意切,他总是顺从、温柔、和睦,可久而久之她感到其中爱意渐淡,仿佛有一准则归束着他,令其如优伶般演绎举案齐眉。
魏垣一句“开窗闷不着”,连人带桌一并被挪至窗下。
“姐姐可知陛下为何要将闵红荼赐给宁王?”纾雅引玉翘落坐正堂,开门见山道,“她已怀有身孕,时日越长越瞒不住,这不,婚期未至便让宁王秘密带人回府。”
纾雅明白直言会令她难以接受,或许她还保有一丝侥幸,认为一切皆为皇帝逼迫,自己夫君性子软,违抗不得。
然而那般麻木非但不能带来心安,反会令人在忐忑中沉沦,不如早日清醒,在短暂的痛苦中摸索出路。
玉翘眸光微颤,酝酿出一汪眼泪,半晌后又咽了下去,声调平静道:“和我料想的一样......难怪闵女官入府后食欲不振,体态却日渐丰盈,原因就在于此。”
她向来听不得凌词厉语,此刻纾雅冷峻地陈述事实,她却极力收敛情绪,这无疑是在纾雅心头压了块重石。
“你都过得不快活,何不与他和离。待舅舅归京,你仍可做韦府大小姐,倘若姐姐不愿回韦家,与纾雅作伴亦无不可。姐姐琵琶技艺超群,到何处不能大放光华?”
玉翘何尝不想活得自由,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男女不受婚姻约束?她与许玦结缘,并非起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情意使然,她如何能割舍自己唯一的心动?何况还带不走那年幼的孩儿。
“此举尚需禀告陛下,谈何容易......煜儿也还那么小,他是带着期许来到世上的,我怎能忍心离弃。或许我当初执意要嫁给殿下,此刻境遇便是恶果,如今姐姐只求一隙之机,以解心中烦忧。”
面对玉翘这番答复,纾雅不禁眉心紧蹙,“若将来他行径更为不堪,姐姐又当如何自处?”
玉翘被问得愣怔一刹,她与许玦朝夕相处,岂会不知他心中暗藏的野心?或许他的图谋已被纾雅她们察觉,只怪自己太过愚笨,不愿也不敢看透他的心思,生怕从中窥出肮脏事来。
她沉吟良久,屋内静得只剩木炭烧裂之声。魏垣旁听二人对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肘顿时一颤,将手边砚台及一方好墨碰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令玉翘心头一震,旋即收回思绪,“姐姐留在宁王府,定不会叫他失了分寸。母妃已逝,如今能劝诫他的,除了我,便只有......表兄。然而能时刻伴他左右的,唯我一人而已。”
夫妇相处,是甘是苦唯有自己知晓,纾雅不再劝她,只希望玉翘在那府宅中时刻保持警惕,摒弃心中对许玦不切实际的完美幻想。
百日孝期满时,红荼腹部已明显隆起,唯有宽袍大袖方能稍作遮掩。春未至,婚仪便在那料峭寒风中草草举行。
一朝离宫,不知这王府的日子又将如何流转。
红荼在新房中悠然踱步,偶尔摆弄着手中纨扇,恍惚间倒真觉自己是位羞怯懵懂的新娘,铜镜映照的脸庞虽有浮肿,但仍旧鲜妍夺目。
“这儿可比女官所的屋子大多了,陈设也大气华贵,你可满意?”红荼脸上漾起一抹浅笑,兴致高昂地询问侍女。
绮兰年纪小,得遇富贵自是欣喜,红荼出嫁时又特意指明让自己随侍,她这地位卑微的洒扫宫人摇身一变成了旁人口中的“姐姐”,都不知如何感谢自己这位慧心的主子。
“能服侍大人已是三生有幸,此事怎可过问奴婢?不过大人往后便是宁王府的侧妃娘娘,依绮兰看,殿下对大人宠爱有加,若您说一句‘不够’,他必定做到您心满意足为止。”
红荼显然对她口中之言十分满意,伸手抚了抚小腹,感慨道:“婚仪简陋又如何,旁人早为我安了无数龌龊头衔,还死磕那些体面做什么,反正有人捧着,眼下我只愿孩儿能平安降世......”
“对了,屋中已无杏脯,绮兰你去膳房看看可有新制的。”
绮兰忙应诺,步伐轻快地朝那扇雕花木门走去,推门刹那,她脸上笑意尽失,惊恐油然而生。
忽听得风中传来锐器破空之声,红荼警觉转身,只见绮兰正被一柄寒刀架着脖颈,无助后退。持刀者缓步上前,正是长史祁昌华。
他步履踉跄,似乎带着醉意,当他看见闵红荼那张脸时,举止霎时狂躁,挥刀向绮兰砍去,绮兰躲闪不及,重伤后背,随后他直逼红荼而来。